滿城寂靜。
就連貪圖人欲的張屠夫和王寡婦,也早已合攏安歇。
黃員外家的閨女繡房,半開的窗戶也已經悄無聲息的合上,唯有窗臺上留下一正一反兩塊粘泥的腳印。
勾欄里,橫七豎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胡亂的混雜在一起,響起此起彼伏的酣睡聲。
街口的大黑公狗,散射著幽光的雙眼,一下下的半張半合。
街尾那條大黃母狗,實在是太過厲害,讓它不得不放棄守夜的職責,偷起懶來。
這一刻的世界,顯得格外的安靜且美好。
街道上,從城外而歸的少年人,在護衛的保護下,漫無目的的前行著。
先前喝下的酒水,早就已經在這個冰涼卻內心燥熱的夏夜里,揮發的一干二凈。
守在縣衙門房的老漢兒,也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怕是這瘸腿的老漢,又去了哪家老嫗的屋中,為蒼老的身體取來些許溫暖。
朱瞻基提腳跨過門檻。
驚起縮在門后墻角的兩只偷情的貓兒。
白貓、黑貓,頂著張欲求不滿的怨恨眼神,死死的盯著這個攪貓情趣的人類。
朱瞻基有些氣不過,雙手叉腰,瞪大雙眼,前傾半個身子,朝著兩只該死的貓兒,惡狠狠的怒吼了一聲。
“汪!”
虎嘯般的百獸之王聲響起,嚇得兩只貓兒頓時胡蹦亂跳起來,拖出丈長的身子,從墻頭上消失不見。
威風得到了施展。
朱瞻基得意一笑,回過頭對一幫疲憊不堪的少年人吩咐:“都去歇息吧,記得洗腳。”
這話是對朱秀、于謙還有張天說的。
三人頓時滿臉羞憤。
撓頭、摸鼻、扣屁股…
各顯本領、八仙過海,化解各自的尷尬。
再下一城,朱瞻基困頓全無,放出豪邁的笑聲,也不嫌吵擾了已然安歇的人們,徑直沒入衙門后院。
汪弘業的尸首,已經被徽州府弄走了。
從張開著的院門,看到貼上封條的屋門,朱瞻基最后一次在心中想起汪弘業的名字,為其默哀半息,聊表心意。
他不是個好官。
但又怎么能不去想,他是否也是被這該死的時代拉進了深淵。
邁步院墻之間,有暗香帶著涼意飄散而來。
那是盛開的花朵,經過深夜霧氣的降溫后形成的。
從墻角轉過,耳邊能隱約聽到簫聲低鳴。
婉轉縈繞,似佳人回眸,百花腰折。
前虛后續,如美人撐舟,碧波不歇。
簫聲突轉,化世間千般柔情為驍勇,如臨戰陣,戰鼓擂擂,金戈鐵馬,踏河而來。
再轉,秋風掃落葉,千里俱寂,萬物蕭瑟,亦如紅顏易老,芳華不再,千情百感皆成空。
尾音蕭蕭,一片白茫茫,冰凍這萬萬里錦繡江山社稷。
曲終。
少年已隨聲,停于樓閣之下,俯仰之間,目露柔情,似要將那白茫茫一片大地,化作春暖花開。
月光如雨。
灑落人間。
照映在窗臺半尺方圓。
有佳人沐浴月雨,朦朦朧,霧氣縈繞,分辨不詳,似天仙眷念紅塵。
“敢問…是哪一家的仙子,在此處吹簫?”
少年人的粗俗,終究是如一枚滿是坑洼的山石,打破那鏡花水月。
窗臺后,花容月貌的文想,冷眼下垂,視線投到朱瞻基有些癡癡的臉上。
嬌哼一聲,文想收起手中、唇邊的竹簫。
“月華姣好,正好獨攬月色。”
渣女竟成文青女。
朱瞻基嘴角上揚,抬手做士子禮:“何不借此月色,你吹簫來,我作琴?”
文想微微一愣,皺起彎彎淺眉:“你會琴?”
朱瞻基聳聳肩:“高山流水已作古,不如一曲滿城菊花殘。”
嘔!!!
渣男果然不好當!
臉上不顯,朱瞻基將征詢的目光投向閣樓上的文想。
良好的皇家教育,讓他精通君子六藝。
文想似是無眠,微微點頭:“今日從別處尋得數樣器樂,琴在那偏房中,你若真會,便取來吧,我附之驥尾。”
計謀得逞!
朱瞻基眉頭一挑,連忙轉身鉆出偏房,少頃古琴抱出,坐于石凳近前。
一弦奏響滿城甲。
樓閣上,佳人眉頭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簫聲當真附之驥尾,一附一合,恰當其處。
待滿城金甲,穿城而過,踏破萬盆金菊,有銀甲箭雨劃破星空,碎空而來。
前堵后圍,無處可去。
金甲倒。
菊花殘。
皇朝已覆滅。
琴聲繞梁,簫聲乍泄。
朱瞻基松手抬頭,看向月華籠罩下的一方小小窗臺:“乏了?”
文想收起竹簫,目露憂愁:“你今日殺人了?”
朱瞻基皺眉:“嗯?”
文想淺聲細語:“今日見到汪縣令被人用一塊白布蒙著身子,抬了出去。也聽人說,城外喊打喊殺。”
朱瞻基手掌撫琴,搖搖頭:“未曾殺人,只不過掃清此方天地污穢,還百姓一片清明。”
待此時,窗臺上的少女微微偏頭,看向眼前的月華。
朱瞻基直到此時,方才看清,少女已是悄然梳上婦人發。
似乎是在思量對方的話有幾分真,良久之后,只待看得月華羞澀。
文想方才重新注視過來:“還是少殺人的好…”
朱瞻基再次疑惑:“嗯?”
文想的雙手,卻已經是輕輕的放在了平坦的腹上。
“要積陰德,結善果,延綿富貴。”
沒來由,朱瞻基的心中,升起了一絲羞愧。
“在這里,我不會殺人!”朱瞻基不得不撒了一個謊,話音一轉:“此處有遮擋,能登樓一起攬明月?”
得了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文想長長的發出一個嘆息,最終還是默默的點點頭。
朱瞻基面露微笑。
抱琴入樓。
棄琴登樓。
一方窗臺,頓時稍顯擁擠。
窗臺后,兩人之間留著半拳距離。
“很久沒有如此安靜的看她了。”
朱瞻基微微側目,看著輕聲細語的文想,默不作聲。
文想繼續開口:“自當年離開那座城,已是十四年,也不知道如今的城中,可還是那般的熱鬧。天橋下的糕點攤,是否還是那個婆婆在做。”
朱瞻基目光微動,半拳距離全無:“待往后,我賣盡天橋下的糕點于你。”
文想啞然失笑,虛掩紅唇,兩眼彎彎,星光閃耀:“又不是那個婆婆做的,如今連那婆婆的模樣都已忘了。”
朱瞻基霸氣開口:“那便賣盡這大明的糕點!”
兩人身位已是一前一后。
文想笑聲中帶著一絲感動和親近,然后神情忽然失落道:“若是那婆婆不在這人世…”
“我便親率大軍,踏破整個世界,為你找到一般味道的糕點!”
朱瞻基沉聲開口,手已攬在文想的腰間。
文想的身子一震,變得僵硬起來,被夜色月華吹的冰涼的臉頰,卻是忽的滾燙起來。
“為尋一份糕點,便要毀了這個世界?不值得…”
朱瞻基轉過身,將依舊少女模樣的文想也轉過身,雙臂環繞,目光如炬。
“為一份糕點不值得,為你,這萬萬里的江山都值得!”
兩行清淚墜落。
滴入懷中。
窗邊月光消散。
天邊明月拉來帷幕遮掩。
公子佳人長入眠…
漫漫長夜終難眠。
待到日上三竿,暖房繡樓仍無聲。
雕花掐絲刻長壽的花梨大床上,朱瞻基側著身子。
左腿搭在右腿上,右手胳膊撐著右側臉頰,素凈細膩的臉上,一雙無邪雙眸,正平靜的注視著床里的女人。
文想的臉上帶著些倦怠,雙眼緊閉,一彎睫毛長長,柳葉淺眉道不盡的柔情似水。
她亦是側著身子,縮在被褥之中,雙手并著放在胸前。
粉紅的嘴唇,顯得比往日,紅腫了一些。
眼簾微動。
平緩的吐息,變得稍稍急促了一些。
朱瞻基嘴角,浮出一抹淺笑。
“是要睡到月亮再上枝頭嗎?”
朱瞻基有些干澀的嗓子里,發出些許沙啞的聲音。
忽的一下。
一雙明媚大眼,其間有流星劃過,羞澀撲扇著瞪著朱瞻基。
裝不下去了的文想,皺著眉頭,聳聳透亮的鼻子,憋著嘴想要轉過身去,好不讓自己看見眼前這個讓人討厭的男人。
“不要動!”
朱瞻基亦是皺著眉,顯得有些蠻橫的說著,且已伸出手,按住想要掙脫開來的文想。
嬌哼過后,文想的臉上浮上一片桃紅。
她感覺到,有一只魔爪,正在肆無忌憚的四處游走著。
一聲嬌哼化為萬千嫵媚妖嬈。
朱瞻基頓時雙眼暴跳,頓時提搶沖上陣前。
方至樓下響起陣陣敲門聲,朱瞻基才戀戀不舍的朝著窗臺咆哮一聲。
看向嘴角發白的文想,他竟是得意無比的輕笑著。
床榻上,文想滿臉羞憤,若不是如今不宜動武,她相信自己只需一只手,便能制服這個欲求不滿,像是一頭永不疲倦的野獸的男人。
朱瞻基從一旁的桌案上,端過來涼茶,放在床榻邊上。
此時的他,渾身通透,神清氣爽,天地一氣。
嘴角溫柔一笑,他輕聲開口道:“漱漱口,再歇息一會兒,我讓人找幾個婢女過來侍候你。”
文想抓著被子,咬著嘴唇,嘴角下壓:“你又要去辦事?”
朱瞻基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坐在床沿,拍拍文想的腦袋:“來徽州本就是辦差的,差事辦好了,才有歇息的時候。”
說著,他就要起身,下樓。
卻是被文想伸出手一把抓住,眉頭緊緊的皺起,眼底露出擔心。
朱瞻基笑了笑,拍拍文想的手背:“放心,我記得,要積陰德,結善果,不殺人!咱們家,定然能結滿整個樹的大紅果子!”
文想噗嗤一笑,松開了手,掩著臉低聲叫罵著:“誰要生那么多的…”
朱瞻基放出磁性的豪邁笑聲,踏步而去:“不多不多,文王還有一百子!”
笑聲遠去,獨留已做新婦的文想。
她撇著嘴,疑惑的嘀咕著:“那都不是親生的…”
閣樓下。
隨著朱瞻基一臉不爽的走出來。
早就等候多時的于謙等人,立馬是急不可耐的圍了上來。
于謙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胳膊,當場焦急的追問:“太孫,你昨晚和新安衛指揮使孫石,都說了些什么?”
朱瞻基一臉茫然,不解道:“怎么了?孫石干什么了?”
看著自家老大這一臉蒙逼的樣子,于謙氣的直跺腳,濺起一片塵土。
他扯著嗓子說:“如今,孫石已經是瘋了,新安衛的人全都派出去了,整個徽州府大索八姓之人,誓有一副讓徽州府再無八姓的作勢!”
“這么猛的?”朱瞻基一震,不由露出贊賞的目光:“沒想到,這孫石當真是員悍將啊!”
一聽老大這話,于謙心中更氣,握著拳頭接著跺腳。
他幾乎是急的嘴都要起泡了,再看看自家老大,這滿臉春風得意,甚至自鳴自得的樣子,就越發的有火氣。
“如今,徽州八姓主事之人,已被關在城中牢房,徽州各方官府,也都連夜送來了諸多請罪書。
您難道還覺得這樣不夠?真要是將地方逼急了,他們可指不定還能干出什么事情來!”
朱瞻基看著急切的像只小螞蟻的于謙,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說,他們還能干出什么事情來?”
于謙一撇嘴,悶悶道:“他們可都是詩書傳家,耕讀數十年,這朝野內外,邊地門生舊故好友,若是他們請動這些人,到時候咱們可指不定能不能扛得住各方的壓力。”
“什么壓力?”
朱瞻基還未開口,于謙還急的團團轉,院外便傳來了一道豪邁聲。
楊安平一改往日作風,雄赳赳氣昂昂的邁著龍虎步,走進院內。
似乎,昨夜的三碗酒,是給他的任督二脈打通了一般。
只見他目光猙獰,威風不減的氣沉丹田道:“他們有門生舊故好友,難道本官就沒有了?本官可是太祖爺欽點的兩榜進士!若說他們能請的動朝野之人,本官便能請的動更多的人來!”
這是要臉貼臉的對干起來啊…
于謙聽得是心驚膽戰,他怎么也想不到,往日在這徽州府存在感最低,每逢遇到事情必然退縮在后的楊安平,今日竟然會這般的悍勇無畏。
這還是文官嗎?
這還是困守徽州的楊知府嗎?
這尼瑪…
這怕不是比九邊的大將,還要莽吧!
瘋了瘋了!
都他媽瘋了!
于謙的內心,有億兆草泥馬奔踏而過,無聲狂怒。
負責鎮守徽州的孫石瘋了。
現在治理徽州的楊安平也瘋了。
昨晚怕是喝得都是假酒吧!
于謙氣的憤憤的甩起衣袖,躲到一旁,靠在墻柱子上,兩腮氣鼓鼓的生著悶氣。
朱瞻基與楊安平對視一眼,皆是輕笑出聲來。
楊安平掃了還生著悶氣的小經歷一眼,然后從袖中掏出一疊文書,遞向小經歷。
“小錦鯉,看看吧,這是什么!”
“你才錦鯉!”于謙頓時回嘴,然后看到太孫垂下的眼簾,趕忙抬起雙手,面朝楊安平畢恭畢敬的一禮:“楊知府,方才下官孟浪,還望大人恕罪…”
他是忘了,自己如今亦是官身,而楊安平可是正四品的一府坐堂。
楊安平自是知曉,這于謙如今可是太孫跟前的紅人,經歷雖小,可奈何有潛邸之功!
他隨意的擺擺手,滿臉堆笑:“不打緊!本就都是玩笑,既在太孫座下辦差,便都是一家人。你先看看這文書,再想那些人,敢不敢和太孫作對吧。”
朱瞻基抬眼,賞識的看了頗會做人的楊安平,然后轉向于謙:“小錦鯉,還要楊知府等多久?”
完了!
自己真要成錦鯉了…
于謙心中無奈,為自己默哀一聲,然后趕忙雙手抬起,從楊安平手中接過那一疊厚實的文書。
不由便翻閱起來,一邊翻著,一邊嘖嘖作聲。
片刻,于謙便將文書快速掃完,抬起頭看向正笑看著自己的楊安平。
他不由的長出一口氣,大加贊許:“下官當真是未曾知曉,知府大人竟然這般迅速。不單單是將這控訴徽州八姓的萬名書收齊,更是已將自洪武年至今的八姓繳納賦稅整理清楚!”
于謙的目光閃爍不斷,手掌拍在厚實的材料上,信心滿滿的連連開口:“有了這些東西,朝廷里必然震怒,屆時太孫所想之事,自當順風順水,得以推行!”
朱瞻基默不作聲,看著兩眼發黑,眼底血絲密布的楊安平,上前拉著對方,一起坐在了門前臺階上。
這是親近之舉。
表示你我之間是自己人。
貼己人!
“待小錦鯉在這上面用了我的印,還要勞煩楊知府,派人快馬加鞭,將此物送至東宮,交由太子爺于朝堂之上面呈陛下!”
楊安平用力點頭,多年為官,唯有此刻讓他覺得人生真意:“不勞煩!能為徽州百姓做些實事,下官也不枉此生!”
朱瞻基的手搭在了楊安平的肩膀上,他勉勵道:“就讓這些東西,去京師攪風攪雨吧!楊大人快去歇息,好好的養好身子。往后,除了這徽州府,大明天下,有的是地方讓你楊安平忙的!”
再次許諾。
楊安平此趟不虛,他連忙起身,面朝朱瞻基施禮。
再次叮囑于謙,要快快用印,他便立馬將這些罪證送去京師。
待楊安平走后。
朱瞻基含笑看向于謙。
于謙撓撓后腦勺,憨憨一笑:“楊大人還是忠心的,能辦事。下官今日卻是糊涂了,不該這般傲慢。”
朱瞻基點點頭,也不多說,吩咐道:“派人去通知羅向陽,讓他也快些搜集罪證。地方官府的罪證不夠,有了錦衣衛的證據,朝廷才會真正重視起來。”
于謙抱手應下,正要轉身離去。
坐在臺階前的朱瞻基又將其喊停。
等到于謙回身,朱瞻基才又開口:“找幾個伺候人的侍女過來,再從城中尋一位徽州名廚。”
聞言,于謙嘿嘿一笑。
如今誰都知道了,在這院子里的閣樓上,住著一位天仙一般的姑娘。
雖然沒有人知道,這姑娘到底是從何處而來,又有什么身份,
但任誰都知道,這姑娘是發達了。
往后,說不得就是那三宮六院里最是受寵的妃嬪。
若是再誕下一位宗室男…
不能想!
不能想!
但卻攔不住于謙想要討好的意思,他連忙雙手抱拳:“下官這便去辦!定會尋來最會侍候人的嬤嬤。再從八姓家中,將那些個最地道的徽州廚子給帶過來!”
說完,他也不聽太孫解釋,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朱瞻基無奈的姍姍一笑。
抬頭看看天色。
怎地不知不覺就這么晚了?
還是回屋休息養神吧!
看著明明有些刺眼的陽光,朱瞻基站起身拍拍屁股。
轉身走回屋中。
嘭咚一聲,屋門再次緊緊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