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很生氣。
歙縣縣令的不作為,讓他感到莫名的憤怒。
大明朝才多少年?
地方上就有了這等敷衍了事的混賬玩意?
但于謙聰明的腦袋瓜子,很快就想出了辦法。
既然你汪弘業不管不理這事,我于謙得要讓歙縣老百姓知曉這事,到時候歙縣百姓群情激奮,若是再有歙縣地方士紳大族站出來反對,必然能在歙縣官府引起反應。
說不定,還能引起同城辦公的徽州府府衙老爺們的關注。
于謙一直從縣衙走到城外,選了一處平日里百姓進出最多的城門外,他也不管別人怪異的目光,自顧自的擺著碎石塊、枯木板,就在城門外不遠處搭了一個不高的臺子。
到底還是羸弱書生。
于謙搭的臺子,也僅僅只夠他兩只腳站定。
看了看路上的百姓,都拿看傻子的眼神盯著他。
于謙想了想,又從行囊里撤出一塊碎布條,拿著到任何地方都隨身攜帶的筆墨,眨眼間便在碎布條上龍飛鳳舞的寫下了八個斗大墨字。
‘天地公憤,歙縣無辜。’
滿意的看著自己的一手好字,于謙卻是沉吟了起來,然后就見他搖搖頭。
嘴里更是低低的念道著:“這等文氣,怕是歙縣老百姓是看不懂的,還是寫的俗一些的好…”
說完,于謙又開始在自己的行囊里拉扯起來,那件本來準備回家時穿著的青衫,已經不成模樣。
唰唰唰。
不多時,于謙又重新寫好了一塊碎布條。
‘誰的錢被偷了!’
好家伙。
于謙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剛剛寫好,才將寫著字的碎布條掛在一根樹枝上,周圍就已經圍上了不少的歙縣百姓。
“誰錢丟了?”
“是不是你?”
“我…我今天好樣在這城門外丟了三文錢…”
“放屁!明明是我,丟了十文錢,那錢上都有印記,老子特意刮了一道劃痕。”
“你個騙子!那錢明明是我的,我今早偷偷從豬圈里翻出來的,還帶著豬糞…就是為了瞞過我家那婆娘,好進城吃點好的…”
忙活著插穩樹枝的于謙,聽著這些老百姓的閑談,嘴角不由抽抽。
不過他要的效果也已經達到了,先給人吸引過來,剩下的還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于謙拍拍手,重新爬上自己搭的簡易臺子上,他長相英俊,和吳彥祖一般無二。
長得好看,也吸引了現場不少人的關注。
于謙清清嗓子,雙手緩緩下壓,方才沉聲開口:“諸位!諸位!咱們歙縣的父老鄉親們,咱們辛苦一年,本就掙的不多,但大伙可知道,就是這樣咱們還要被多拿走一份本該屬于你們的銀錢!”
無恥的標題黨!
竟然不是撿到老子丟的錢!
???
不對。
咱們口袋里的錢,被多拿走了?
是誰!
有人開始反應了過來,不由開口發問。
“那少年郎,敢問誰多拿了咱們的血汗錢?”
“是啊是啊,這位公子,我們什么錢被別人拿走了?”
“…”
一時間,人人急切的開口追問。
于謙微微一笑,眼下的場景,都在他的設想之中。
現在,就是展示他于謙的控場能力了。
于謙開口:“父老鄉親們,可知道‘人丁絲絹’?”
嗯嗯嗯。
底下,一片老百姓整齊點頭。
于謙接著說:“大伙是不是每年繳納夏糧是,還要另外用糧換錢,再換成絲絹繳納一筆賦稅?”
嗯嗯嗯。
底下,又是一片小雞啄米圖。
于謙滿意的笑笑,然后立即臉色沉下,做出痛心疾首狀:“對!就是這筆錢,咱們白白多交了五十年!五十年啊!”
底下一片嘩然。
歙縣的老百姓們雖然還不知道原因,但卻聽出了這筆‘人丁絲絹’他們多交了。
于是現場的人開始憤怒,他們一整年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的勞作,最后卻白白多交了五十年的銀子。
于謙現在幾乎是潸然淚下,他右手捂著心口,鼻子抽抽著:“咱們歙縣,每年要繳納八千七百八十匹絲絹給南京承運庫。父老鄉親們可知道,就算是湖廣、浙江這等產絲產布的大省,每年也只要繳納八千五百零一匹,應天等一十三府,更是僅僅需要繳納兩千九百零五匹…”
于謙給出的數字很明確,也很直觀,對比之下效果強烈。
老百姓們幾乎是炸開了鍋。
咱們歙縣一縣,每年交的絲絹,竟然比別的一省交的還要多?
不帶這樣欺負人的啊!
百姓們的怒火被點燃,于謙的嘴角再次悄無聲息的微微上揚。
其實方才,他所說的并沒有任何的偏差,只不過他偷換了其中的概念。
他不談湖廣、浙江每年總共繳納的絲絹數額,而是淡淡只提解押至南京承運庫的絲絹數量。
要知道,如今的大明朝賦稅,并不是統收統解,而是統收分解。
意思就是,朝廷規定各地每年應該繳納的稅賦總額,但是這筆錢和實物,并不是統一整數的解押至國庫。
而是哪里需要,送到哪里。
基本上,如今的大明地方賦稅,在總額之中,會有固定的一匹是解押國庫,但還有另外一部分,是直接解押至需要的地方。
如解押九邊,解押西北。
實際上,浙江、湖廣每年統收的絲絹數額是多少?
浙江絲絹總額十三萬匹!
湖廣絲絹總額兩萬七千匹!
不論哪一省,總額都遠超歙縣的八千多匹。只不過,浙江、湖廣每年的絲絹,還有一部分是要解押至太倉銀庫和甲子庫、乙字庫、丙字庫等。
解押至南京承運庫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只不過,于謙之所以這樣說,則是為了在數額上做手腳,好突出歙縣是多么的凄慘。
你們歙縣的老百姓都看看啊!
你們歙縣一縣,繳納至南京承運庫的絲絹,竟然比一省的還要多哇!
這簡直是慘絕人寰、觸目驚心、暗無天日哇。
于謙覺得自己周身散發的光芒越發的耀眼。
他就是那天上的一輪大日。
將要照亮陷入黑暗之中倒霉催的歙縣老百姓。
于謙再次發動感情攻勢,悲痛不已的喊著:“鄉親們吶!
咱們都知道,咱們歙縣根本就不是以養蠶為主,卻要獨獨承擔這八千七百八十匹絲絹。咱們每年只能賣了糧食,換成銀子,才從湖廣、浙江的奸商手中換來絲絹,再行繳納。
這其中的流程產生的耗費,讓咱們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苦不堪言。
更何況,我最近翻閱歙縣及徽州府賬冊記載,這筆賬當年本就應該是咱們徽州六縣按額均攤,若這樣還能勉強承受。
可如今這般白白交了五十年,若是不管往后千百年還要交下去。
鄉親們吶!你們說這樣合理嗎?”
“不合理!”
“不合理!”
“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合理!”
在于謙的潛移默化之下,現場的歙縣老百姓們,已經高舉著雙手,一聲聲的討伐起來。
有人開始離開現場,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仔仔細細的算一遍。
也有人正在往自家村莊趕,要將這天大的消息告訴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