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初三日,揚州飄下了雪絲,山染一線白。
林黛玉如往常一樣,坐上了馬車,懷里抱著一個狐裘的大襖,還帶著妹妹薛寶琴,一起去茱萸灣新碼頭看李修。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她三五日就是要去看看他,那人實在是忙的很。
越靠近碼頭,大車越多,上面堆滿了各種材料。有原木生料,磚石瓦塊,糧米生肉是一車接一車,川流不息。
排著隊慢慢到了一處寫著“茱萸灣港口”的大牌坊前停了下來。
柳湘蓮也不嫌冷,就披著個夾斗篷,在牌坊底下帶著十幾個兵卒收著養路費,一輛貨車五個大子,贈送揚州老號散裝“瓊花露”二兩,以御風寒。
寶琴對黛玉說他們的無恥:“各衙門口瘋了一樣修路,原來就是為了今天。三郎真是禍害不淺。”
黛玉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不如此,他們怎肯把這條路修的這么快又這么寬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三郎用到了極致。你何時見到過各衙門搶著修路了?你看...”
她指指車外一塊木牌,念著給寶琴聽:“揚州市舶司承建港口大路,收二十年養路費用作維護,期滿還路于民。”
扭回頭告訴寶琴:“要是天下的路都是這么修的,用不了二十年,神州大地路路相通,那將是何等的場景。”
柳湘蓮看到了林家的馬車,收了一文給車夫了一整壇子酒:“大人昨晚過了河,我給你們安排渡船過去。”
車夫當然美了,謝了一聲柳大人,就駕著馬車超過了前面的貨車,順著青石板的大路,直奔渡口。
黛玉后面有輛車,車簾一挑,露出來一個不怒自威的中年人來,用手一指柳湘蓮:“以私廢公,你該當何罪?”
柳湘蓮顛顛的跑過來見禮,把這輛車引到他休憩的木棚邊,遣散眾人才小心的問道:“大伯您怎么來了?”
柳湘蓮的大伯正是八公之一理國公的后人,現襲一等子的柳芳。
這里有個對比,榮國公府賈赦襲的是一等獎軍,寧國公府賈珍襲的是三品威烈將軍。都比柳芳的一等子遜色很多。
車門一開,中等身材的柳芳和一位老文士攜手下了車,先看看那塊牌子,又踩了踩新鋪的大路,兩個人互看了一眼后,柳子爵就問自己這個小堂侄。
“先給我說說,方才那車為什么只收了一文錢,你不是五文一輛車嗎!”
熊孩子都怕家長,柳湘蓮父母走的早,是大伯和姑姑把他養大的,心里多少有些敬畏自己這個一等子的大伯,要不也不會跑這么遠的闖蕩江湖了。
柳湘蓮嗨了一聲:“裝貨的車和坐人的車,不能一個價。裝貨的車載重大,對路面的破損也大,當然要收五文。您看看這路面,雙向四車道的青石板路,下面夯的是厚厚的煤渣,不怕雨雪,比之官道要好的太多。”
柳芳不懂就看向老者,老文士點點頭,認可了柳湘蓮的說法。
柳湘蓮也是世家子,眼光當然毒辣,看這位老文士通身的官氣,又是跟著大伯來的,必定不是朝中重臣就是勛貴世家。趕緊弓腰給人家見禮。
老文士拖了他一把讓他起身,笑呵呵的問他:“如這般的路,揚州還有多少?”
柳湘蓮看了看大伯,柳芳訓他一句:“有什么說什么,敢騙我就把你抓回去。”
你抓我回去正好,李大哥要進京趕考呢,正好和他在京城闖一番事業。
柳湘蓮打好主意也不怕了他大伯:“揚州府臺六司并鹽漕兩道和市舶司九家衙門包了一百二十里的繞城官道。據我所知,都已經完工開始收費了。”
六司猶如六部,吏戶禮兵刑工俱全。
“哦?那要是沒完工就收費,可要怎么辦?
“那他就慘了,剔除他的名額不算,他包的路段分給別家去修,自然收費也歸了別家。所以,各家相互盯的緊著呢。”
老文士仰頭笑了幾聲,跟柳芳說道:“走吧,去看看新港。”
柳芳指指柳湘蓮:“我來的事不許透露,要是走了風聲,你小子可小心皮肉。干的還不錯,接著收你的費吧。”
柳湘蓮喜出望外,大伯很少夸人,這次這么夸自己,看來自己還真是棒極了。
恭送兩位等車,目送馬車跑了下去,心里犯嘀咕,別人不告訴都行,李大哥那要是不說一聲的話,顯得自己不夠意思。
叫過來一個本分些的老兵卒,給他囑咐了幾句:“老鄭,你騎馬跑的快點,追上林家的車,告訴車里的人,就說我家來人了。記住了嗎?”
老兵卒應承下來,騎上馬順著路追了過去。
正好搶在渡口,攔住了車,把話交代完,還特意的提醒了一聲:“我看著那老頭挺厲害,也不說自己是誰,還專門的問路的事。我看八成是沖著港口來的。”
黛玉讓車夫代為打賞,驅車上了渡船,很快過了運河到了茱萸灣。
她每次來都是心潮澎湃,萬人勞作的場面,哪里能看的到,她的三郎不征一個徭役,不花一文錢,就聚集了萬人而來。
這不是大才是什么?
有鹽道的兵卒認出了林家的車,跟車夫對了個眼色后,過來幾個人護著馬車去找李修。
柳芳也過了河,站在高處把整個港口盡收眼底,饒是他這個帶兵之人,都不禁咂舌:“好大的手筆,卻打理的如此井井有條。若不是親眼見到,我實難相信揚州官場沒花一文錢就修起了港口拓寬了河道;還真信了揚州征發徭役無度呢。”
老文士取笑他一頓:“那是誰一聽說揚州的事,就巴巴的跟我跑了來,恨不得殺干凈揚州官場。”
柳芳臉皮還挺厚:“一時不明真相罷了。忠順王這次要失手了,我看啊,不僅動不了揚州官員,恐怕還要給人家揚名。”
“你呀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圣上要是不信這里的事,怎會派我下來查看?早有蘭臺寺的各位御史中丞們下來了。”
“問了你一路,你這老倌也不肯給我說說到底是誰簡在帝心,能讓皇上這么相信他?”
老文士還是不告訴他,心里卻把李修的名字念了十幾遍,如此的少年到底是怎么辦到的呢?
“柳子爵稍安勿躁,你我這就去看看這個人吧。”
李修此時哪知道有人在京里告了他們一狀,他還在第一線指揮著施工。
真爽!
李修仿佛回到了剛畢業時參加京新高速會戰的時刻,雖然沒有各種黑科技的機械,可一萬人讓他指揮著,這種感覺猶如吃了十片金戈的效果。
他面前是一張大大的地圖,上面畫滿了各家的區域,旁邊的本子上記錄著施工進度。
“盧家主,你們還是慢了,你一慢,后面別家的就跟著慢。這可不行,加派人手上去,務必在明天把這段河道的清淤完成。”
他這間帳篷里,聚集了揚州八大家鹽商家主,都跟他擠在一塊看地圖。
盧家主也是叫苦不迭:“偏趕著下雪,河水太冷,干活自然慢了。”
李修采用的就是分段同時施工的辦法,這是基建狂魔家的法寶,告訴你了你也學不會的那種。
李修拿起一杯冷茶咕咚了一口,降降自己的火氣,幫著他想辦法:“這樣,你去租用一大批水牛來,給它們套上挖斗,寧可凍死牛,也不要凍壞了人。你家可是花重金招標的這條河段,五十年內光靠著收費就能養活一大家子了,這時候不拼一把可不行。”
盧家主一咬牙答應了,吩咐管家速去辦事。
連他在內的所有大鹽商,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港口能歸他們掙錢。
雖然沒有管理權,但是單就收取過往船只口岸費這一項紅利,真如李修說的那樣,五十年內不販鹽都衣食無憂。
剩下幾家也是如此,有建倉庫的,有建鹽場的,還有一位聽了李修的話,打造了一條揚州版的“十里秦淮”,整座島嶼碼頭的青樓酒家,統歸在他的名下,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以后的日子,是一點不夸張的。
條件很簡單,你們出錢,官府找人統一管理,分段施工。建好了之后,官府除了收稅以外,別的費用一律歸他們自己。
典型的誰投資,誰建設,誰受益。
李修說的不花一分錢就能建成新港的秘訣就在于此。
誰讓這里是揚州呢,天下財富三分聚在此地,不把這些錢用在基礎建設上,就是浪費。
李修的這次施工規模很大,能有這么多人手來參與建設,也是沾了冬季天氣寒冷的光。大批的勞作人手都因為不用耕作而賦閑在家,一發動起來,揚州府所轄之地人潮涌動,都奔著這里掙個過年錢。
伸個懶腰,忽然覺得帳篷里一靜,急忙回頭,黛玉和寶琴裹著厚厚的大氅,帶著帷帽站在了門口。
各家主都習以為常了,也因為黛玉的常來往,也打消了他們輸送瘦馬的念頭,李修有時還覺得挺可惜的。
各家主整齊的排著隊出門,各自去尋自己家的帳篷,這個大工地上,全是帳篷,消耗了不少布匹的庫存。
扎著手過來一手一個拉進帳篷里,一個鐵皮箍的爐子上冒著水壺的熱氣,把她們安排在爐子邊上,順手給她倆倒了杯熱水:“捧著暖暖手,這天還值當的跑一趟。”
黛玉剛想說什么,帳篷外有人接了一句話:“圍爐品茶,又有風花雪月為伴。小友好雅興啊。不知我等可有幸,進去避避風雪呢。”
李修沒注意黛玉的眼神,幾步走出了帳篷,打量了一下來人。
正是柳芳和老文士兩個人。
李修見他們兩個穿著打扮和氣度都是不凡,想著是不是又有人想著投資過來的,讓兵卒放開路,請他們進來說話:“誰還出門帶著房子呢。既然遇了風雪,也是天意送二位來的。快快請進來的。帳篷里暖和著呢。”
老文士特意的看了看他的個頭和身上的官服,心里對上了號,這就是皇上要我見見的李修李提舉。
當先一步進了帳篷,對黛玉寶琴拱拱手:“饒了佳人雅興,老朽的不是。”
黛玉和寶琴急忙起身還禮,尤其是黛玉,一雙眼睛藏在帷帽后邊轉來轉去,最后盯準了后邊進來的柳芳,在心里和柳湘蓮比對了一下,有了數,果然是一家人。這么快就來了,難道是跟在自己的身后嗎?
她還真是猜對了,偌大的工地上,柳芳是真找不到李修的帳篷,見了黛玉的馬車后,才知道了正主的位置。前后腳的就跟了過來。
李修請他們坐下,又招呼他們身邊的隨從一起進來喝杯熱茶。
招商引資嗎,沒個好態度是不行的。
等坐穩了之后,李修才問他們的來意:“二位哪里發財呀?”
老文士不讓柳芳說話,自己答道:“京城里糊口罷了,談不上發財。小友倒是生發的很啊。”
李修毫不謙虛:“守著揚州還不會掙錢,豈不成了棒槌了。二位相比一路過來也都看過了吧。有什么生意是大家能做的,不妨聊聊。”
“這話倒是正中老夫下懷。我這里還真有個買賣,不知小友敢不敢接。”
李修示意黛玉別給自己搗亂,談正事呢,那有空拉你的小手:“說說看,除了朝廷明令禁止的生意以外。我這個小官還真沒有不敢接的生意。”
老夫子一臉玩味的笑了:“一年千萬兩的買賣你敢接嗎?”
李修嘆口氣:“老先生說晚了,要是這里剛開始開發的時候您來了,千萬的買賣我就和您談談了。現在嗎,沒個年利潤千萬的,我一般不談。”
黛玉瞇著眼睛看柳家的人張大了嘴合不上的樣子就想笑,三郎啊,你把國公家的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