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聲音并不好聽,是那如同爛泥落地一般粘稠的泥濘聲。
全部的骨骼都已經被研磨成分,與那缺殘的血肉混合在一起成為了某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骯臟之物。
粗重的呼吸聲在這落針可聞的空曠之地回響,像是鼓動爐火的風箱一般,只不過羅恩并不需要繼續燃燒得更旺,他需要熄滅自身的溫度,逼人的熾熱從他的身體中散發,紅色的發絲甚至都開始了干枯的卷曲。
完全解封的一劍對他而言負擔實在是太大了,他的龍之爐心不如亞瑟王的強大,他的身軀也不如亞瑟王的強大,他對斷鋼劍的熟悉也遠不如那位王者,血脈的契約也不是由他親手和這個世界簽訂。
或許他之后能夠很快的將這一切化為自己的東西,故去的亞瑟王已經將自己的一切權柄都贈予這個他久遠的末裔,世界上除了羅恩之外,再無任何人能夠重新喚醒這般濃郁的血脈之力,亞瑟王曾經甚至不敢奢求自己的血脈能夠延續。
羅恩是能繼承一切的,但這需要時間,所以并不是現在。
一道道散發著滾燙熱意的溝壑布滿了他的身軀,此刻的羅恩看上去就像是個剛從爐子里拉出來的瓷器,在驟然遭遇低溫之后,龜裂出了無數的裂紋,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碎一般。
死亡不僅僅降臨于化為爛泥的惡魔,瀕死之感同樣填滿了羅恩的身心。
斷鋼劍的劍鋒抵住了地面,撐著這大男孩跪倒在地不至于趴服下去,雖然身體在不自主的顫抖,但握劍的手卻沒有絲毫顫動。
就算在這時,他依舊隨時準備著暴起殺魔,羅恩心里清楚的知道,墨菲斯托這狡詐的家伙絕對沒有徹底的死亡。
誰能料到他之前是親手殺掉了另外一個惡魔領主阿斯莫德呢?又有誰能料到,他沒看到任務完成的結算呢?
裝死在羅恩面前是行不通的,至少在現在,墨菲斯托精湛的演技也無法騙過他。
如果墨菲斯托真的死了,那么別說殘骸,渣都不可能留下,他所有的一切都會被魔力的洪流消泯在這個世界上,惡魔之死可不是和尋常生物一樣,他們沒有明確的弱點和真正的要害,沒有觸之必死的命門。
來自深淵的惡客,確實是超出了許多人的意料之外。
但羅恩也沒有著急去揭穿墨菲斯托那可笑卻精妙的騙局,他現在也急需調整的時間,用于恢復自己越線透支的身體。
體內流淌的巨龍之力賦予了羅恩強大的恢復力,這宛如身軀破碎的傷害在漸漸平息的心跳和逐步放緩的呼吸聲中一點點的愈合,速度并不慢。
肉眼可見的,他身上龜裂的紋路在冷卻,在變為血肉的鮮嫩粉紅,開裂的傷口也在不斷的合攏,慢慢的從河谷變成細線,最終變成一絲紅色的印痕。
正巧身上沒穿衣服,他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剛剛完成了縫合的破布娃娃,上面滿是調皮孩子畫出的紅色蛛網,占領了每一寸皮膚。
一聲肚餓的咕嚕聲突兀的響起,摸了摸自己凹凸的腹肌,肚子里傳來的抗議聲雖然丟那幾天不管也沒事兒,但既然墨菲斯托還打算繼續裝死,羅恩也不介意把自己調整到最好。
他伸手在某個不可描述的地方一摸,在設定上是永遠壞不了,丟不掉的空間包就被他摸了出來,雖然沒有帶上什么奇怪的味道和奇怪的固體物,但清理一新還是需要用的。
‘咔嚓咔嚓’
相比隨身帶的,吃一塊就頂一天的板磚肉干,空間包里可是塞了不少相當nice的美食。
剝好的龍蝦肉是三指寬兩指厚的一大塊,在裹上了輕薄的面衣炸至金黃酥脆后,一口咬下去,那充盈了整個口腔的滿足感就讓人不由得渾身一顫,蝦肉的鮮甜被滾燙的熱油激發,薄薄的面衣則鎖住了其中的水分,讓絲絲分明的蝦肉保持著彈爽的鮮嫩,這道金絲蝦球雖然是根據羅恩胃口特制的超大份,可卻不減絲毫原本的美味。
饕餮之宴的大餐接二連三的從那不知深淺的口袋里被取出,食物的香氣甚至占滿了整個空間,若有人蒙眼走入這里,大概第一個念頭便是指揮著肚子咕嚕一聲,準備著立刻加入這盛宴之中。
可能是惡魔并不需要人間的菜肴,變成一灘爛肉的墨菲斯托依舊是一動不動的在原地裝死。
“嗝”
身上紅線已消的羅恩摸了摸肚子,滿足的起身。
他盡力舒展著重獲新生的軀體,讓每一絲肌肉都盡情的伸展,脫離鎖鏈的束縛去擁抱自由,肆無忌憚的呼吸呼催促著身體再次進入工作的狀態。
他舉起了劍。
不過這次沒有響起綻放的詠唱,白金之劍突兀的出現。
“為什么要這么努力的活下去?”
羅恩同樣突兀的發問,但劍刃下斬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滯。
“去死不好嗎?”
他提出了個令墨菲斯托無法接受的請求。
那灘死寂的爛泥在白金之光出現的瞬間就開始了變形,沒有完全解放的誓約之劍無法鎖定墨菲斯托的身體,惡魔終究是惡魔,遠超常人,但完全的解放對于羅恩而言負擔太大,大到了現在很難再揮出一次。
雖然勉強是可以,但很顯然,現在要面對的是持久戰,他不能出現第二次的脫力,如果有第二劍,他大概率是站不穩了。
“你又懂得什么,人類?”
大抵是因為被冒犯到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假死沒能騙過羅恩,墨菲斯托硬氣的用手臂接住了誓約之劍的白金斬擊。
但他的硬氣只持續了微小的一剎那,幾乎是剛碰到一下,他就瞬間抽身閃避,但不可避免的被斬斷了右手,甚至胸前都出現了一道幾乎要貫通的傷痕。
是從右肩到左胯,差一點就變成了兩截。
此時的墨菲斯托沒有了之前類似于吸血鬼一樣的優雅和邪異,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在不斷的蠕動鼓起,像是淤泥變成的傀儡,但臭臭泥都比它好看的多。
“是我應該問你,我們其實沒有什么必須要對方死的仇恨吧?”
“我可以和你簽訂契約,為你服務,如果你不想要我在你面前礙眼的話,我現在想的只是回到我的家,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并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我是惡魔,惡魔需要呼吸地獄的硫磺氣味才能睡得安穩,離開了家鄉不知道多少年了,我只是一個想要回家的可憐人罷了。”
墨菲斯托用帶著敗者哀求的口吻說道,似乎他確如他所說的那樣只是個想回家的可憐人。
“但你連人都不是,裝什么可憐呢?”羅恩淡淡的開口,語氣中不掩飾他的嘲諷。
“我們其實可以談談的對吧,殺了我你也得不到什么好處,但如果我活著,我能給你許多。”墨菲斯托狼狽的閃避著羅恩揮舞的圣劍,幾乎每一秒他的身上都會出現一道深深的傷痕,他語速極快的開口:“我們可以談談,兩敗俱傷可不是一個好的結果。”
“你給不出我想要的,除了我想要你死之外,你還能給什么?”
羅恩的嗤笑并沒有讓墨菲斯托有什么沮喪,他甚至語氣中還帶著一絲歡喜。
“怎么會呢。”
“雖然我現在的力量是不如從前了,但時間為我積淀下來的可不僅僅只是蠻力。”
一直在躲的墨菲斯托突然定住了身體,他強接了一劍斬擊,深淵晦澀污濁的力量在此刻于他手中爆發,他抓住了白金之劍的光刃,將這耀眼的光熄滅在了手心。
“我可以給你強大的力量,能教你變得比現在更強,這無關我們的種族,這是時間沉淀下的智慧。”
墨菲斯托用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語氣開口,
“我并不是什么瘋狂的怪物,那種沒有腦子的家伙雖然在我的家鄉有很多,但并非所有的都和他們一樣,就比如我,我來到這里,更多的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
“大概是吟游詩人,或者是作家吧,我喜歡去陌生的地方走走,見識更多的事情,我對你們其實沒有惡意的。”
“相反,我很樂意分享我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可以讓你變得更強。”
墨菲斯托在看到羅恩沒有二話不說直接把自己砍成十七八段之后,似乎松了口氣,他打量著羅恩,觀察他的神色,猜測他的所想。
“當然,如果你對力量并不太感興趣的話....我知道,你其實挺強的,不過有些事情是蠻力做不到的。”
他的語氣中帶出了誘惑的氣息。
“和你們不同,我擁有幾乎無窮無盡的壽命,長不過數百年便要迎接死亡,對你們而言其實是很殘酷的對吧。”
“親人、朋友、伙伴,世界上總有許多意外或者時間的必然讓你們被生死分隔,滿懷遺憾的分別可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我可以讓你們再次相見。”
“死亡對我而言,并不是無解的難題。”
“我能交給你復生的力量,讓遺憾變為重逢的喜悅。”
他看到了羅恩嘴角的笑意,于是墨菲斯托便笑得更加恭謙與和善,他適時的讓自己的外表有些微調,比如說藏起了那尖銳的牙齒,換上了一身如同管家般的黑色制服。
“用接骨木制作的最強的魔杖,可以讓死者蘇生的復活石,還有藏匿身形無人可尋的隱形衣?”
墨菲斯托的話語坐實了之前所見的死亡圣器的標志,死神就是墨菲斯托,也只有這狡詐的地獄君主才能制作出有悖于正常魔法理論的神奇道具。
隱形衣可是連尼可勒梅都無法解析的道具,來自深淵的智慧所制造的物品當然是用了另外一套理論體系,解析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啊哈”墨菲斯托的語氣帶上了一絲被鼓舞的歡快,“沒想到我當初制作的東西還有人知道啊!”
“當時我遇見了三個有困難的人,第一個因為實力太弱,所以經常被人欺負,我便給了他接骨木制作的魔杖讓他不受欺負,第二個人被生死離別說折磨,日漸衰朽夜不能寐,所以我給了他復生的力量,讓他不再被分離的思念困擾,第三個人自卑而膽怯,我便滿足了他與世隔絕的期望,讓他成為了一個透明人,可以不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中。”
“如你所見,是因為很多誤解和誤會,我才落到了你們的對立面,其實我們沒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的。”
墨菲斯托誠懇的開口,這話似乎是發自肺腑,情真言切。
“一根隨時準備背叛,跪舔強者毫無忠誠可言的魔杖,一塊只能投映亡者虛影,讓人深陷虛幻之物日漸靡頹的復活石,還有一件只能騙騙人,連牙牙都騙不過的隱形衣,對了,牙牙是條狗,連狗都騙不過的隱形衣。”
羅恩歪了歪嘴露出了嘲笑,“就這?”
墨菲斯托頓時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畢竟時間過去那么久了,力量有所衰退也是正常,他們沒有你的天賦,我無法教會他們這些知識,所以只能制造成品給他們。”
“但是你可以。”拍的一手好屁的墨菲斯托充分肯定了羅恩的天才,“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潛力的人,這些知識對你而言是可以學會的。”
“強大的力量,超脫死亡的能力,無人可尋的隱秘,有了這些,世界上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事情呢?”
“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我只不過是個想要回家的游子,你的世界我并不打算干涉。”
“很有誘惑力。”羅恩笑了笑,“但那是對于普通人而言。”
墨菲斯托帶著笑意的嘴角慢慢的平緩了下來,他知道了,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和當初與他廝殺的那個男人是如出一轍的頑固,聽不進他的話。
“我本來不想走到這一步的。”
墨菲斯托伸出了一根手指,他在身前波動了一下,似乎觸摸到了一條藏匿在虛空中的絲線。
那是惡魔們在被白銀時代的賢者從世界本源上剝離之后,為了復仇而獲取的權柄。
在那之后的惡魔能夠無視魔法,唯有純粹魔力才能殺死他們的特權,便是來自于這條被他們不惜代價寫入規則之中的霸王條款。
而如今,墨菲斯托拽住了屬于他的這一截線段。
世間萬物,無論是魔法也好,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也好,都逃不脫一個規則的限定。
那便是煉金術所提出的基本規則:等價交換。
以犧牲自己無視魔法的特權,換取相對等的力量回歸。
原本因為千年封印而枯竭的身軀,正不斷的被新的力量所注入、填充。
精致的皮囊再也不是內里干癟的空殼,曾經擁有的力量正在不斷的回歸,以他最不愿意付出的代價交換而回。
不再帶笑的臉所展露的是猙獰,是它原本的,最真實的表情。
那是來自深淵的惡意,散發著透骨的冰寒。插ptere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