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很清楚的是當下的世風。
朱門糜爛,而即便是下層的官吏,也已被消磨掉了責任心。
這其實涉及到的是管理的問題。
因此,想要讓這清平坊上上下下的人情緒調動起來,就必須得折騰。
不折騰,無論是衛內部,還是各街巷的街長和巷長,便只曉得偷懶混日子。
張靜一的辦法很簡單,搞運動。
創優評選,設立巡查。
每月進行一次衛生創優,巡查們不定期的進行查處各街巷的狀況,發現有大量垃圾,以及積水的,統統進行整頓,懲治排名末尾的人員!
而對于獲得了當月先進的,則給予豐厚的獎勵,甚至…影響其前途。
這個時代的人,中下層普遍對于衛生是漠不關心的,這其實也非常好理解,這飯都不一定能吃飽了,誰有閑心關心這個。
可實際上,衛生條件在這種人口大量聚集的街坊,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大量的積水,容易滋生蚊蟲,蚊蟲就可能引發各種可怕的疾病。
垃圾成堆,就會成為老鼠的溫床,而京城已經發生過許多次鼠疫了,一次鼠疫,便可能是數千上萬人的死亡。
這評優的運動一開始,許多人起初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曉得要來檢查衛生,衛生是啥?
各街的街長、巷長其實都是以巡檢司名義雇傭的人,大多都是童生,老童生很可憐的,讀了半輩子書,連個秀才都考不中,于是只好含著淚,跑去教書或者干點其他的了,所以,文化知識他們有,也經歷過世事。
這時,大家湊在一起,搖頭晃腦,這時候大抵覺得這位張百戶是自己人了。
你看,只有粗俗的人,才將清掃當做打掃垃圾,張百戶就不一樣,這叫講衛生,一下子就把如此粗俗的事,提升成了高雅。
看來張百戶的學識和水平,幾乎都要能考中秀才了。
不過很快,便生出了許多啼笑皆非的事。
一開始大家沒在意,后來發現這玩意兒實在厲害,巡查的人到處找你的垃圾,還有街道的清潔和整齊,每到月末,得到了優秀的,把你的名字掛在了巡檢和百戶所門口,這叫光榮榜。
而另有一榜,就是吊在后尾的了,這叫黑榜,專門供人參觀。
張靜一還請了畫師,起初的時候跟大家說,只是畫個像,張百戶忙,許多街長和巷長未必能記住,多看看畫,便熟識了,大家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張百戶百忙之中對自己如此關切。
直到上了黑榜的人,連帶著自己的畫像像通緝要犯一樣懸掛在名字邊的時候,當場就有人差點背過氣去。
這已經不再是評優另外有獎金的事了,這特么的是面子問題,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要臉,于是乎,轟轟烈烈的整治街道運動開始。
這玩意…就好像軍備競賽一樣。
起初大家在同一水平線上,然后很快有人另辟蹊徑。
比如垃圾這玩意,我不想要垃圾,我便清早的時候,雇人先清掃干凈,省得這垃圾日積月累。
其他街巷看了,立即普及,你雇傭,我也申請一些錢去雇傭。
再后來,又不知什么人學了方法,居然開始找那些老婦人,老婦人們在家閑著也閑著,每日給她兩三文錢,讓她上街,盯著那些不講衛生的,遇到了隨時亂丟垃圾的,既不打也不罵,只是跟你說教,這一說,其實比打罵還難受,你若是敢反口,她就敢立即躺在地上打滾給你看。
當然,也有一些愛做表面功夫的,各種瞎折騰,一時之間雞飛狗跳。
張靜一則是樂見其成,其實他自己也拿不出一個真正管理的方法,索性就用這種激勵的方式,刺激大家各顯所能,總會有人摸出一整套的經驗來,而且這樣的經驗,也不愁不推廣開,甚至根本不必巡檢司和百戶所下文,其他各街巷便統統都學去了。
只是,巡檢司和百戶所比較蠻橫,幾乎不允許其他衙門跨入這個地界,這當然也讓順天府那邊很不滿。
再加上一些御史,以及翰林們很看不慣這位新伯爵的作風,所以挑刺的人也不少。
最令他們不能容忍的是,張靜一一個武官,其實是迂回地干了縣令的活,這界限就踩得有點遠了。
治理的事,是文臣干的,武官懂什么?
陛下開了這個先例,以后專門任命巡檢,這還了得?那大家還考進士做什么?
于是不少陰陽怪氣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的飛入宮中。
一般情況,像張靜一這種近臣,就算挨了罵,其實也沒什么用。
畢竟,負責送奏疏進宮的通政使,會將這些奏疏擱到了最底下。
皇帝每日接到的是數百份奏疏和票擬,不可能全部能看完,因此就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往往重要的奏疏擺在前頭,不重要,或者只是單純罵人小過的奏疏,則放后頭。
可魏忠賢顯然是不愿意讓張靜一冒頭太過的,覺得正好趁此機會殺一殺威風。
因此…天啟皇帝最近便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每一次送來的奏疏,擺在最前頭的,都是彈劾張靜一的奏疏。
天啟皇帝越看越吃驚。
名聲糟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他今日坐定,照例看奏疏,終于沉不住氣了,于是讓人將魏忠賢叫到了身邊來,開口就問:“今日怎的又有幾人彈劾張靜一?”
接著就指著桌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看這一份,是順天府尹的,說聽聞清平坊招募了一些閑散人員,四處擾民,百姓們苦不堪言,真的嗎?朕不信。”
“還有這里,這是御史上的奏疏,說張靜一人浮于事,將清平坊治理的一塌糊涂…”
“還有…”
魏忠賢這時候便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猶豫地道:“這…奴婢不好說。”
“為何不好說?”天啟皇帝的臉拉了下來。
魏忠賢露出幾分為難之色,道:“奴婢倒是想為張百戶辯解,不過…張百戶畢竟與我乃是密友,奴婢得避嫌。”
天啟皇帝:“…”
魏忠賢又道:“不過,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蛋,奴婢這些日子,也發現了這樣的情況,便是滿朝文武,對于清平坊的治理有意見的人越來越多,想來…也是因為張靜一有時…行事沒有章法所致吧。不過…他畢竟年輕…”
對呀,為啥大家都不罵別人,就只罵他張靜一呢?
那肯定是張靜一有問題。
天啟皇帝竟是無詞,他郁悶地抬頭看著外頭雨水淋淋。
開了春,便是連日的綿綿細雨,整個京城都好像是濕漉漉的。
張靜一呢,還是老樣子,心思都撲在了他的清平坊上頭。
這工作態度,還是讓天啟皇帝很欣慰的。
唯獨就是挨罵的次數太多了。
若是做一個統計的話,張靜一現在絕對屬于庸官榜第一。
天啟皇帝抿了抿嘴,便道:“以后這樣的彈劾,不要再送來了。”
魏忠賢便微笑道:“陛下說不送,奴婢就不送,不過…就怕斷絕了言路,有不肯誠服的大臣,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天啟皇帝便眉頭一挑,冷冷地道:“出格了就廷杖便是了。是啦,孫師傅何時進京?”
天啟皇帝顯然沒發現,這時候,魏忠賢唇邊的微笑有點僵,只見魏忠賢道:“聽說,就這幾日…”
“就這幾日?”天啟皇帝抖擻精神,眼中有著明顯的期待。
對于孫承宗,天啟皇帝一直很信任,當初孫承宗和魏忠賢相斗,若不是孫承宗受不得氣,直接辭官而去,只怕誰也動搖不了這個帝師的地位。
在天啟皇帝的心目中,孫承宗是他的恩師,也算是半個教誨他的做人長輩,如今幾年不見,天啟皇帝心里便更是想念了。
于是天啟皇帝道:“若是孫師傅來了,無論什么時候,都讓他立即入宮覲見。”
“遵旨。”
連日的陰雨,讓北通州的碼頭往進京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起來。
這時候,一輛車馬,就行在這雨中,好幾次都陷入了淤泥里,車中的老者,可謂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外城并沒有讓他的情況好多少。
因為這里更是混雜不堪,車馬在這兒,甚至連續被堵了好幾次,不是前頭出了什么意外,要嘛就是滋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道中爭吵。
有一次,前頭是個水洼,車夫以為只是去淺水,畢竟這是街道上,自然不當一回事,于是策馬前行,結果…居然是個巨坑。
哐當一下,水花濺了有一丈高,然后馬車的車轅連帶著馬匹,直接栽進去,車里的人,直接跌了出來。
這老者便噗嗤一下,跌入了水坑里,差一點頭破血流,渾身都是泥濘,狼狽的爬起來,此時這老者的火爆脾氣上來,忍不住想要罵人,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卻發現…好像也沒什么可罵的。
倒是坑邊上,有一群閑漢,似乎一直都在等這樣的車馬路過,見了老者的樣子,頓時哄然大笑。
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