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大抵了解過袁崇煥的問題。
你若說袁崇煥是內奸,這確實有點過了。
但是張靜一按著人性的角度去分析,大抵是可以理解袁崇煥的。
首先,他想立功,這些個讀書出來的進士,哪一個不想治國平天下啊。
可是袁崇煥運氣并不好,他在科舉考試中排名不高,進不了翰林,而是外放去做了一個知縣。
若是按著他的軌跡,那么基本上他這輩子,頂多在地方上做一個布政使便頂天了,甚至很可能一輩子都死在知縣的任上。
可是袁崇煥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覺得自己能行,于是乎他發掘到了遼東這個金礦。
當時遼東問題開始尖銳,那地方又是苦寒之地,又在打仗,絕大多數文臣都不愿意去的。
于是袁崇煥就站了出來,他先是吹了第一個牛,他跑去山海關探查了一番之后,對朝廷說:“只要能給我足夠的兵馬錢糧,我一個人就可以鎮守山海關。”
這一下子,炸了鍋,正好沒人愿意去山海關呢,這不是上趕著送上門的嗎?
于是大家紛紛夸贊他的才能,得到一致好評之后,袁崇煥就升官了,成為了兵備僉事,督關外軍。
此后,袁崇煥一直沿著這個軌跡不斷的升遷,終于出人頭地。
袁崇煥其實能力還是有一些的,可是在關外混,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有些玩不轉了。
你一個文臣,算是老幾,今天一個大策,明天一個韜略,卻讓大家跟著你去執行。
在這種情況之下,袁崇煥覺得自己的威望根本沒辦法服眾。
于是,他開始延續自己以往的成功經驗,一次次的上書,向朝廷各種許諾和吹噓,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經天緯地的人物。
因為只有得到皇帝的絕對信任,他才可以約束眾將。
當然,天啟皇帝是不會聽他忽悠的。
可偏偏,崇禎皇帝被他忽悠住了,然后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他五年平遼的許諾,走馬上任。
在得到了崇禎皇帝的絕對信任之后,為了確保遼東這些丘八們對自己俯首帖耳,他得找一個人開刀。
而后很不幸的,皮島的毛文龍就成了替罪羊,袁崇煥直接把毛文龍宰了,然后遼東震動。
最后的結果,實在是悲劇中的悲劇,大權在握了,總兵官你說殺也就殺了,可是當初吹的牛…沒有實現。
不但沒有實現,而且你經營了這么多年的遼東防線,居然被建奴人突破,殺到了京城,然后…悲劇。
而張靜一提出讓孫承宗來總攬遼東事務的理由很簡單,就算張靜一不評判孫承宗和袁崇煥之間的能力水平,不說他們的人品的優劣。
只一條,孫承宗就不是袁崇煥可比的,那便是孫承宗是帝師,是隨時可以和皇帝溝通,只要在遼東干得好,將來遲早要入閣拜相的人。
這就意味著,他到了遼東,那些肯聽他話的將領,都將對他馬首是瞻,畢竟…他是個真的可以在將來提攜你的人。
這就好像…縣令和縣丞可能會出現矛盾,因為縣丞雖然官比你縣令小一點點,但是你縣令是沒辦法升我官的。
難道你縣令還能提拔我做縣令不成?你在知府衙門有人,我在知府衙門里難道沒人?誰怕誰!
可同樣是縣令,如果這個縣令以前做過皇帝的老師呢?這樣背景深厚的縣令,那么這縣丞就非但不敢和縣令的意見相左,不將這帝師的PIGU舔爛來,都覺得對不起自己能有幸和帝師同衙為官。
遼東那邊有許多突出的問題,而張靜一認為,其中至關重要的問題就在內耗上。
文武不和,上下不和,各邊鎮也不和,不和,就會產生推諉,就會相互告黑狀,然后仇隙越來越深,甚至到勢同水火的地步!
平時的時候還好,一旦到了戰時關鍵的時刻,就成了建奴人可以利用的破綻。
他的答案很簡單,要嘛派魏忠賢,要嘛就孫承宗,不然…遲早要出大問題。
畢竟巡撫和總兵官之間不和,絕不只是兩個主官的矛盾,這將引申到各自的部屬之間的矛盾。
想想看,自己的上司成了對方上司的眼中釘,恰恰對方上司斗垮了自己的上司,或者直接把自己上司腦袋砍了,換做是你,你還有心思打仗嗎?
且不說這意味著自己一輩子都沒法出頭了,更慘的…說不定還要被對方打擊報復,碰到這種情況,就可能出現嘩變,或者干脆投靠建奴去了。
而這種情況…一直都在遼東大地上上演。
天啟皇帝本就是極聰明的人,此前朝中許多人,都陷入了遼東巡撫人選上的口舌之爭里,大家評價的都是一個人的品德以及能力,卻極少有人用這個角度來關注。
這張靜一的意見,卻是一下子讓天啟皇帝豁然開朗起來,他道:“這袁崇煥…隔三差五上書,要嘛就是說大話,要嘛便是彈劾其他總兵官,朕只覺得是此人性子有問題。現在看來,問題的根由原來在此!”
說到這里,天啟皇帝看向了魏忠賢,直接道:“魏伴伴,你下一道旨,詔孫師傅入京來,遼東督師的人選,朕還要斟酌,朕…還是想先見一見孫師傅再說。”
魏忠賢一聽孫承宗要進京,真恨不得立即將張靜一宰了。
這家伙是故意的吧!
可很明顯,這時候不能宰,還得指著他來煉藥呢!
天啟皇帝卻是不知道魏忠賢的心思,這時不禁感慨道:“朕從前一直算的是軍事帳,可現在看來…遼東糜爛,倒也未必是能力的高低。”
張靜一樂呵呵地看了魏忠賢一眼,橫豎覺得自己死不了,索性大膽起來:“其實相比于遼東,最嚴重的,還是國計民生,卑下擔心今年可能會發生巨大的災害,眼下當務之急,是朝廷多囤積糧食,以備不測。”
“災害?”天啟皇帝詫異地道:“你連這個都會算?”
“這…”其實這事,張靜一此前已經暗示過了,現在天啟皇帝反問,他倒有點答不上了,想了想道:“卑下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算這個呢,只是…卑下覺得還是未雨綢繆為好。”
“聽你的。”天啟皇帝抖擻精神來,道:“朕想想辦法,魏伴伴,現在庫中可還有多少的余糧?”
“這…”魏忠賢正想著孫承宗的事,心里正亂著呢,此時天啟皇帝問起,便忙收起心思,道:“陛下,這還沒秋收,哪里來的余糧?每年收上來的只有這么多,花出去的,卻比收上來的還要多得多,尤其是遼東糜爛之后,就更加岌岌可危了。若陛下當真想要攢點錢糧…要不,從其他地方省一省?”
天啟皇帝來了精神,便道:“也好,你可有什么主意?”
魏忠賢想了老半天,掐算著哪里可以省點錢糧出來,沉思良久,終于眼睛一亮,道:“戶部主事陳樂屢屢上奏,說是當今天下,浪費糟踐錢糧最多的便是各地的驛站,不妨就從這驛站入手,裁撤一批驛站,再精簡冗員,如此一來…或許可以省下一筆錢糧來。”
張靜一在旁正微笑呢,想著今日進言,效果很顯著啊,莫非我張靜一終于要改變歷史大勢了?
可下一刻聽到魏忠賢竟是提出要裁撤驛站,他頓時臉色驟變,冷汗淋漓,身軀也不禁顫抖起來,然后下意識地發出了一個聲音:“我靠。”
天啟皇帝和魏忠賢很不解地看著張靜一。
張靜一自覺得自己失言了。
不過裁撤驛站…你們是認真的嗎?
你們知道為啥李自成造反嗎?他就是驛卒,崇禎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簡驛站,然后丟了飯碗的李自成二話不說,直接操起家伙就反了。
這是挖大明的根啊,我張靜一才剛剛封爵呢?
能不這么坑人嗎?
天啟皇帝卻是好奇地道:“張卿,這我靠,是什么意思?”
張靜一有些心亂,連忙道:“這是表示卑下很震驚。”
“張卿覺得哪里震驚?”
張靜一看一眼魏忠賢,然后道:“想到魏哥對朝政之事,竟能信手捏來,所以震驚。卑下以后要多向魏哥學習才是,不過…精簡驛站,卑下看非一日之功,不如緩一緩?”
天啟皇帝卻為難地嘆道:“這朝廷…收錢糧上來,真是千難萬難,可要花錢的地方,卻是數不勝數。你讓朕未雨綢繆,朕何嘗不想未雨綢繆呢?可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不過…話又說回來,說不定今年是豐年呢?張卿,你也不必杞人憂天!”
張靜一心里便忍不住道,難道我就不盼著今年是豐年嗎?
殊不知今年是百年難一遇的大災之年啊,那種大面積的災害,超越了絕大多數的年份啊!
可誰想到為了儲糧,魏忠賢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裁撤驛站,更說不定這廝接下來還想裁點其他什么的,這裁撤加上災情,不是火上澆油嗎?
難啊。
真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