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見天啟皇帝一臉好奇的樣子,也來了興致。
其實一旁的魏忠賢也很好奇,只是他依舊還是做出一副不屑于顧的高冷模樣,卻是豎起耳朵,很是留心。
張靜一道:“其實問題很簡單,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文達上書,侃侃而談,引經據典,確實很是精彩,可他有一個巨大的漏洞。”
“漏洞?”
張靜一道:“他所引用的乃是歷史上宋太祖趙匡胤的典故,當時的趙匡胤開科舉,確實優待了士人,可是李文達忽略了一點。”
天啟皇帝還是一頭霧水,他發現…這個武力一般的家伙,在這一刻,頗有幾分運籌帷幄的魅力。
張靜一繼續耐心的解釋:“在齊東野語中有記載,有一次,宋太祖寢宮的梁柱壞了一個,于是便有大臣上奏,說要用一個巨木截斷才能夠替換,趙匡胤聽后勃然大怒,立即回復了一句話,這原話便是:“截你爺頭,截你娘頭”。”
天啟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禁不住道:“還有這樣的事?”
張靜一微笑:“問題就在這里,李文達上書,用宋太祖來勸諫陛下,其本意就是,希望陛下也能夠向宋太祖學習優待士人。”
天啟皇帝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錯,他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微臣才建議,陛下向宋太祖學習,既然要學,當然要學全套,宋太祖便是這樣對待大臣的,陛下當然也不能例外。”
天啟皇帝哭笑不得:“就只是如此?”
張靜一搖搖頭:“問題的關鍵還不是如此。陛下給了李文達一道旨意,狠狠罵了他一通,這李文達看了旨意,起初肯定是勃然大怒,可他畢竟是博學的人,看了陛下罵他爹娘,自然就會醒悟,察覺到陛下這并不是罵他爹娘,而是在借用宋太祖的典故。”
天啟皇帝:“…”
張靜一道:“他引經據典,陛下也是在引經據典,他用的是宋太祖,陛下借用的也是宋太祖。這豈不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天啟皇帝恍然大悟:“可是,他為何不繼續鬧呢?”
“他不敢鬧。”張靜一很認真的道:“陛下引經據典,直接痛責李文達,李文達若是鬧起來,反而會讓天下人笑話他。他是個可以不惜性命,不愛錢財,但是很在乎名望的人,怎么肯讓自己陷入被人恥笑的境地呢?”
“而且從一開始,犯錯的便是他李文達。一方面,陛下引經據典,說明陛下學識淵博,飽讀詩書!否則,怎么可能將宋太祖的典故信手捏來?而另一方面,李文達上書,希望陛下學習宋太祖,本來就用錯了典故,這就好像,當你希望讀書人好好讀書,于是苦口婆心的勸說讀書人向樊噲學習一樣。”
張靜一忍不住自己都樂了:“既然是他犯了錯,卻被陛下抓住,他若是還敢糾纏不休,這事鬧大起來,到時人們就不是嘲笑陛下,而是笑話他李文達自取其辱了。李文達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門牙往肚子里咽,息事寧人。”
天啟皇帝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一旁的魏忠賢也開始若有所思起來,他抬頭,卻見天啟皇帝此刻眉飛色舞:“哈哈,痛快,痛快,今日的事,真比教這李文達人頭落地還要痛快,張卿家也很精通經史的嗎?”
其實在天啟皇帝看來,張靜一雖然忠心耿耿,可畢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瞧他這骨架子,分明就是個菜雞。
可現在…天啟皇帝才發現,張靜一這家伙,竟有某種奇怪的才能。
張靜一謙虛地道:“略學過一些。”
學是肯定學的,就是技能點歪了,專愛看那些奇聞異事。
“陛下…”張靜一咳嗽,隨即認真地道:“對付這些言官,喊打喊殺…固然能解氣,可是這樣做,真的有效嗎?”
天啟皇帝微微低下下巴,若有所思。
“陛下也說他們這是賣直沽名,這些人,他們并不怕死,陛下越是對他們打殺,反而遂了他們的心愿,讓他們得以名垂千古,受天下人的敬仰。所以卑下以為,對付他們,就得用他們的辦法,他們愛舞文弄墨,那么我們就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他們若是喜歡陰陽怪氣,我們也可以陰陽怪氣。他們在乎的名聲,我們就該從名聲上頭下手。這是卑下的一些淺見,還請陛下三思。”
天啟皇帝背著手,很認同的樣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錯,不錯,是這樣的道理。朕從前…竟沒想到。原來…讀過書的人,竟有這樣的用處。”
魏忠賢:“…”
天啟皇帝此時認真地上下打量起張靜一,他發現,這個家伙…也是很有用處的。
他還是興致勃勃的樣子,坐下道:“不需動用廠衛,便可讓李文達這樣的人屈服嗎?可這天下有千千萬萬個李文達這樣的人,若是不動粗,只怕會令朕煩不勝煩。”
張靜一見天啟皇帝居然很認真的開始討教這個問題,其實他心里已經明白,自己已經開始慢慢走上了一個‘奸臣’之路了。
可張靜一不會錯過這表現的機會,想了想道:“陛下所慮的,很有道理。當今天下的事實也是如此,人們視李文達這樣的人鐵骨錚錚,將這樣的人當做楷模,所以才會有人前仆后繼。歸根結底,還是風氣使然,若是不改變這袖手清談的風氣,便是殺了十個百個李文達又有什么用呢?”
天啟皇帝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很快便意識到問題的所在。
對呀。
這些人為什么非要和朕作對,不就是想要名望嗎?
可為何只要和朕作對,便能得到名望呢?
若是這個問題不去解決,只是打打殺殺,那么這樣的事就永遠不能杜絕。
天啟皇帝忍不住激動起來,他思量了良久,大笑道:“張卿的話,倒是發人深省。”
“透過問題看本質而已,陛下,這不算什么。”
“透過問題看本質…”天啟皇帝眼睛一亮:“此言令朕耳目一新,很好,你果然是個有才干的人,來,你坐下和朕說話。”
張靜一也不客氣,等宦官給他搬來一個錦墩子,他便坐上去。
天啟皇帝原本只是將張靜一當做一個隨扈,覺得有張靜一在身邊,自己可以安心一些,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似乎帶著考校張靜一的心思,手指頭在膝蓋上打著節拍,而后道:“你平日讀的都是什么書?”
這個時代,人們認為的正經學問,便是所謂的四書五經。
至于其他的,都是雜學。
你若說你是看葫蘆娃或者奧特曼長大的,你肯定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張靜一有些心虛:“卑下所讀的,都是一些雜書。”
天啟皇帝脫口而出道:“朕也一樣。”
張靜一:“…”
魏忠賢面無表情的看著張靜一,他太清楚天啟皇帝了,天啟皇帝突然如此正襟危坐的和張靜一說話,顯然是存著啟用眼前這個百戶的心思。
果然,天啟皇帝朝魏忠賢道:“取那份奏疏來。”
魏忠賢宛如天啟皇帝肚子里的蛔蟲,似乎一下明白了,于是親自去取了一份奏疏,先交到天啟皇帝的手里。
天啟皇帝隨即將這奏疏隨手交給張靜一:“你來看看,這奏疏的奏言如何。”
張靜一將奏疏接過,赫然發現,這是一本來自于遼東的奏疏,而奏疏的主人,居然令張靜一禁不住一愣…袁崇煥。
這…是一場考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