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天子的臉色蒼白無比。
顯然,這小宦官是不敢應的。
幫著魏忠賢應下,若是到時拿不住賊,那就不知如何收場了。
可對天子而言,卻是另一回事,一個聚了數千烏合之眾的賊子,縱橫山西和北直隸,成為朝廷的腹心之患!
可朝廷呢,從東廠到錦衣衛,再從內閣到六部下下轄的京營,居然拿這賊子毫無辦法!
這朝廷和皇帝的顏面,往哪里擱!
小宦官不斷地渲染賊子的強大,卻也是沒有辦法,連續半年多,都沒有剿滅這賊子,就只能說這賊子神通廣大了,還能怎樣?
天子顯然也明白了這小宦官的意思,于是冷哼一聲,便不再言語。
待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告退而去。
天子這才徐徐地站了起來,他踱步到了暖閣的一處墻壁,墻壁上張貼的卻是一張巨幅的圖畫。
正是千里江山圖!
此圖乃是北宋的王希孟所繪制,畫中將煙波浩渺的江河、層巒起伏的群山構成了一幅雄偉壯闊的江山圖景!
天子的目光落在那江河和群山之間的漁村野市、水榭亭臺、茅庵草舍、水磨長橋之上。
駐足良久,雙目一直凝視著,最終輕輕地吁了口氣。
這一聲輕吁,帶著幾分惆悵。
詔獄。
錦衣衛東城千戶的手中正捧著自司禮監里帶來的手敕,快步走進入了一處監室。
他穿著欽賜的飛魚服,虎背熊腰,腰間配著一柄繡春刀,頭戴纏棕帽,纏棕帽的帽檐之下,是一張略帶威嚴的臉,只是此時,這張臉上卻帶著幾分愧色。
牢門打開。
里頭卻有人穿著囚服,手腳上了鐐銬,此時正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的囚徒聽到了開門聲,于是雙目一張,隨即露出了苦笑。
他起身,身上的鐐銬便稀里嘩啦起來,接著朝來人行了個禮:“劉千戶…”
來人乃是東城千戶所千戶劉文,劉文忙回禮:“天倫,無恙吧。”
這叫天倫的人,便是張靜一的父親張天倫,張天倫只低頭一看劉文手中所拿著的手敕,似乎一下子便全明白了,苦笑道:“宮中已經有主意了吧?”
劉文羞愧地低頭道:“哎…上頭的人辦事不利,卻是推諉到了下頭的人身上…”
張天倫此時似乎顯得很平靜,他道:“怪只怪老夫當初接下了這樁差事,現在毫無結果,自然是咎由自取。”
“可恨。”劉文握著拳頭,顯得很惱火。
錦衣衛乃是親軍,而從太祖高皇帝時就定下了規矩,親軍往往都是世襲的,無論是劉文還是張天倫,都是世職。
也就是說,當初他們的先祖在一道共事,他們的父親也在一塊共事。到了這一輩,自然而然,一個是千戶官,另一個則是副千戶,因此交情即便不好,可平日里的走動卻是不少,畢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劉文對張天倫是比較惋惜的,只是他不過是區區千戶,衛里的事輪不到他做主,更不必說,錦衣衛之上還有一個東廠了。
張天倫此時卻沒有顯出怨言,他早已認命了。
張天倫道:“老夫死了也沒什么關系,只是我那兒子…劉兄是知道的吧?他這輩子還沒有吃過什么苦,如今家中遭遇了變故,我擔心他…所以我讓兩個義子護送他出京去,京城是是非之地…只是不知現今如何了?”
“你說的是靜一?”劉文聽到這里,臉色古怪起來。
“怎么?”張天倫面色大驚,方才的平靜一掃而空,激動地道:“莫非還要禍及家人?”
“張賢弟,你先別急,這事…這事…哎…”劉文擔憂地看了一眼張天倫:“我聽說你兒子沒有離京,而是帶著王程和鄧健二人,說是捉拿趙賊去了。”
張天倫一聽,臉色霎時慘然,他埋著頭,一言不發。
劉文則是同情地看了張天倫一眼。
久聞那張靜一是個混賬小子,今日看來,死到臨頭,竟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啊。
那趙賊是何等人,連廠衛竭盡全力都拿不住,何況是他?
現在東廠那邊,急著想要讓人背鍋,張天倫是死定了,至于他的兒子,留在京城的時間越久,就會越多幾分危險。
這里頭的水實在太深,到了這個時候還瞎折騰,這不是找死嗎?
張天倫此時癱坐在地,渾身鐐銬加身,也沒有讓他失去最后一分希望,可在此時此刻,整個人卻好像沒有了一丁點的生氣,他絕望地抬頭:“犬子…犬子…”
說到這里,話語已是戛然而止,一時哽咽難言,最終才深吸一口氣道:“劉兄,你去吧,我知道了。”
劉文同情地看著張天倫:“三日之后,便要斬刑,這幾日,我會關照南鎮撫司好生照看你,想吃什么,有什么心愿,但可以說出來。至于你的兒子,我會盡力保全。”
張天倫只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卻是紋絲不動,顯然,他最后一丁點的希望也沒有了。
有人想要保全固然是好,可是到了現在還是稀里糊涂,去做徒勞無益的事,失去了自己的保護,就算能保住一時,能保的了一世嗎?
劉文出了詔獄,腦海里還停留著張天倫絕望的畫面,一時也是唏噓。
錦衣衛的子弟,不學無術的不少,尤其是那個張靜一,更是早就讓那張天倫操碎了心。
他不禁感慨,人活著,有再多的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倘若子孫不成器,終究一切都是虛妄。
劉文心里沉甸甸的,無論如何,他與劉文也算是老相識,如今老劉家遭難,自己無力去改變,也只能在旁苦笑。
他打馬回到了東城千戶所,身為千戶,坐在了值事堂,而后一聲大喝:“來人。”
左右兩邊,有身穿魚服,威風凜凜的幾個校尉作揖:“在。”
劉文厲聲大喝道:“想辦法搜尋張靜一下落,但凡是遇到他,立即拿下,帶到本官這里來。”
校尉們紛紛點頭:“遵命!”
劉文隨即苦笑:“就算是給張家留個后吧…”
一行人已進入了京師。
張靜一一直以為,天啟六年的大明,氣數已盡,畢竟這個時代有魏忠賢,有昏君,還有無休止的黨爭。
甚至小冰河期已經愈演愈烈,土地又紛紛兼并,大量的餓殍遍布天下,遼東崛起的后金一次次沖擊。
在無數的天災人禍的合力之下,張靜一以為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人間地獄一般的慘景。
可是…當張靜一真正地進入了京城,端詳著這大明的京師時,才發現一切和自己所想象中完全相反。
這座城市規模巨大,無數的亭臺樓榭鱗次櫛比,街道上喧鬧,行人大多得體,在這里人的臉上并沒有菜色,大多顯得悠然自得。
這哪里有一分半點王朝末期的場景?至少對于古代而已,已算得上是人間天堂。
張靜一心里竟產生了懷疑,因為只怕任何置身于這里的人,都無法想象明朝在十幾年之后,便即將滅亡。
百姓們的憤怒,會燒毀這里的一切,后金的鐵騎,也將橫掃八荒。
在再三向鄧健確定現在是天啟六年之后,張靜一只好得出一個結論:無論是天啟那個昏君,還是魏忠賢魏公公,又或者是那些說話很好聽的文臣們,至少將這京城治理的很不錯,方圓三百里之內,見不著幾個窮人。
只是這個時候,張靜一還來不及去想長遠的事,眼下當務之急,是救人要緊。
他與王程、鄧健匆匆趕到了東城千戶所。
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此前張天倫就在這里效力。
而東城千戶所的千戶,和張家頗有一些交情,誅殺趙天王,乃是一件天大的事,經過東城千戶所來奏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