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釵院里出來,麝月跟在失魂落魄的寶玉身后,幾次三番的旁敲側擊,想要弄清楚夫妻兩個到底是因為什么又鬧了起來。
可寶玉卻只是搖頭嘆氣,半句不肯多說。
就在主仆兩人走到沁芳橋上的時候,對面也風風火火走來幾人,為首的正是王夫人,后面除了彩霞彩云幾個,被派去報信兒的芳官也混在其中。
寶玉見狀回頭掃了眼麝月,然后硬著頭皮上前見禮。
“你…”
王夫人急切的話語到了嘴邊,又生生憋了回去,沖左右拂袖道:“你們先去守好橋頭。”
眾人忙分作兩撥,各自把守住拱橋兩側。
王夫人則是帶著一臉尷尬的寶玉,來到了正中的涼亭里,她也不坐,就這么面沉似水的盯著寶玉問:“你方才去寶丫頭那里做什么了?不會真的當著她的面,把那餿主意說出來了吧?!”
“沒、沒有。”
寶玉弱弱的否認著,聽起來一點底氣都沒有,畢竟他雖然沒有說那原版的餿主意,卻換了個更為荒唐離奇的。
“那還好。”
王夫人假裝松了一口氣的樣子,拿帕子擦了西側的石頭條凳,坐下后繼續問:“說說吧,你跟寶丫頭見面后都聊了些什么?”
寶玉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一會兒看看橋頭一會兒看看橋尾,就是不敢和王夫人對視,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怎么回事?”
王夫人的臉色又轉而嚴肅起來:“你到底跟她說什么了?!昨兒連先生一個孩子,然后再拋妻棄子的話,你都好意思說,難道還有比這更難說出口的話?”
“這個…”
賈寶玉鬢角上都沁出細汗來了,心說寶姐姐好歹還是收益的一方,聽完自己的主意反應都這么大,若是母親聽了,還不定要怎么暴跳如雷呢。
“你說不說?!”
王夫人見他依舊支吾,索性站起身來道:“你不說,難道我就不能去問寶釵了?哼,你等我問清楚了,再和你算賬!”
說著,作勢就要往前院去。
“太太留步!太太留步!”
賈寶玉大驚,先是呼喊兩聲,然后干脆扯出王夫人的袖子,哀求道:“我說、我說還不成嗎?太太千萬別去找寶姐姐,她、她如今正在氣頭上呢。”
“你果然又惹禍了!”
王夫人咬牙坐回原位,瞪著寶玉道:“快說,若敢有半句謊言,我、我我我…我就把你趕回金陵,讓老爺親自問你!”
“兒子不敢、兒子不敢。”
寶玉解釋兩句,紅漲著面皮,終于是把先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說到自己那個更為荒唐的主意時,他幾乎把頭埋進了胸口,看都不看王夫人一眼。
也虧得他沒看,否則大概率會察覺出王夫人的異樣。
王夫人雖然對焦順的手段已經頗為信服,可也萬沒想到不用自己督促提點,寶玉就自己朝著這條道上去了。
果然是化被動為主動!
不過王夫人卻是半點都高興不起來,若不是擔心薛寶釵和離之后,把自己做過勾當揭發出來,她又何嘗愿意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罷罷罷。
事已至此,再想后悔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演。
想到這里,王夫人咬牙做金剛怒目狀,起身就是一巴掌抽了上去:“逆子,你怎么有臉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等事?!”
寶玉只覺得半邊臉上火辣辣的疼,卻不敢抬手去捂,就這么一聲不吭鴕鳥似的站在那里。
王夫人又緩緩坐了回去,哀嘆道:“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
寶玉依舊沉默以對。
王夫人又是一陣唉聲嘆氣之后,忽然又站起身來。
寶玉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旋即見王夫人二話不說就往橋頭走去,忙跟上去訕訕的探問:“太太,您這是要…”
“我先去看看寶釵!”
王夫人回頭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她本是個心氣高的,偏一再讓你羞辱,若因此鬧出個好歹來,我怎么跟你姨媽交代?!”
寶玉有羞又愧,支吾道:“那、那您好生開導開導她,再替我說一聲對不起——不過我是真的想要成全她,絕沒有羞辱她的意思。”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王夫人又呵斥一聲,然后再不理會寶玉,徑往前院行去。
等到了薛寶釵處,正撞見鶯兒提著笤帚簸箕出來。
兩下里撞在一處,鶯兒不情不愿的見了一禮,王夫人便問:“你們奶奶呢?”
鶯兒硬邦邦回道:“奶奶被二爺氣的夠嗆,正在屋里傷心呢。”
王夫人也顧不上與她計較,吩咐彩霞彩云等人在外面等著,自己獨自一人挑簾子進到了屋里。
彼時屋內已經重新收拾齊整,聽到動靜的薛寶釵雖起身相迎,卻并沒有出門相迎,見到王夫人之后態度也是冷淡的很。
不過在宮里的時候,王夫人就已經習慣了。
當下自顧自的往椅子上一坐,輕嘆道:“這確實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最好的選擇?”
薛寶釵嗤笑一聲,反問:“只怕是最好的算計吧?!”
頓了頓,又補了句:“這里面肯定少不了焦暢卿在背后使力,是也不是?”
王夫人倒也沒否認,只平靜道:“現如今寶玉是一門心思想要遁入空門,我也早就乏了,沒亮相再跟他胡鬧,與其這么耗著,還不如你們夫妻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寶釵依舊是陰陽怪氣:“到底是我所需,還是你們所需?”
王夫人沉默半晌,然后在寶釵疑惑的目光中,緩緩起身道:“那你自己再想想吧,等明兒我再來找你。”
說著,竟是毫不遲疑的離開了。
這下子倒把寶釵給弄懵了,搞不清楚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卻說王夫人從寶釵屋里出來,便沉著臉長吁短嘆,任誰看到了都知道她在寶釵面前碰了釘子。
等見了寶玉,寶玉自然也是這么認為的。
當下小心翼翼的問:“太太,寶姐姐沒、沒說什么不中聽的吧?”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就算她說的再不中聽,我還不是只能聽著?!”
然后又嘆道:“唉,寶釵正在氣頭上,說什么也是聽不進去的,且緩一緩吧,等我明兒再去勸勸。”
于是自這日起,王夫人幾乎每天雷打不動的去見寶釵,見了面也不多說,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話,等寶釵拒絕了抬屁股就走人。
回頭又將寶玉好一通數落。
就這么連著五六天,寶釵也終于回過味兒來了,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可能輕易答應這事兒,而王夫人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每次來的目的,一是做足姿態,二是拖時間。
估計只有她或者她背后的焦順,覺得時機成熟了,才會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果不其然。
等到了四月二十九這日,王夫人還沒來,薛姨媽先來了,見著女兒也不說話,只在那里哭天抹淚。
薛寶釵見狀頭的大了一圈,無奈問:“媽媽是不是聽人說,寶玉主動提出要讓我從了焦大哥?”
這一說,薛姨媽哭的更傷心了。
王夫人拿出這個荒唐的辦法,還能說是為了寶釵考量,畢竟作為婆婆,明面上這對她完全沒有任何好處。
可寶玉呢?!
他這分明是為了當和尚,就想把寶釵當累贅、當貨物推給別人!
這讓薛姨媽怎能不惱、怎能不恨、怎能不悔、怎能不悲?
寶釵見狀,一邊摸出帕子遞給母親,一邊無奈問道:“姨媽這回請您過來,還說什么了?”
薛姨媽又哭了一會兒,這才哽咽道:“也沒別的,她就讓我提一提你哥哥的事兒。”
“哥哥怎么了?”
“他已經去通政司當差了,聽說前兩天還跟著暢卿去了趟宮里,回來后闔府上下炫耀了個遍,連你嫂子也是沒口子的夸他…”
薛姨媽說著說著忍不住露出笑模樣,但轉瞬間又收斂了,歉意的看著女兒欲言又止。
薛寶釵暗嘆一聲,道:“哥哥這回總算是知道上進了,媽媽可千萬別忘了叮嚀,讓他不要得意忘形。”
等薛姨媽連聲應了,她又喚了鶯兒進門,命鶯兒去請王夫人過來。
等王夫人聞訊趕到,三個人關起門來足足聊了一個時辰。
寶玉聽聞此事,唯恐薛姨媽來找自己算賬,先是在怡紅院團團亂轉,后又跑到二門夾道里翹首以待,直急的五內俱焚,才終于見王夫人從垂花門轉入巷道。
“太太!”
他急忙迎上去,誠惶誠恐的打聽:“您、您都和我姨媽說什么了?”
王夫人橫了他一眼,揮揮手斥退左右,這才道:“你姨媽是聽說你和寶釵又鬧了別扭,這才找上門來的,我見瞞不住,就把你那餿主意說了。”
“啊?!”
賈寶玉大驚失色:“那、那我姨媽說什么了?!”
王夫人咬牙道:“你姨媽直氣的胃疼,當下就說要你們兩個和離,哪怕因此被朝廷追責也再所不惜!后來還是寶釵不想連累娘家,主動勸說快慰你姨媽,這才讓你姨媽改了主意——不過…”
“不過怎得?”
“不過寶釵如此委曲求全,心里頭自然也極不痛快,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說是就照你的主意來,只是過了后誰也不能反悔找后賬!”
“這、這…”
這個結果卻是寶玉完全沒想到的,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高興。
“怎么?”
王夫人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如今遂了你的意,你難道又后悔了不成?”
“我、我沒有。”
寶玉心虛的否認著,暗里卻是五味雜陳。
他的性格一貫如此,沖動起來不管不顧,事后又時常變卦,若是當時寶釵直接答應了還好,可緩了這幾日才答應,就讓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
但木已成舟,再想后悔也晚了。
王夫人緊跟著又道:“這事兒既然是你挑起來的,那你就得負責把它辦妥——寶釵如今是賭氣答應了,可暢卿那邊兒還不知情呢。”
經她這提醒,寶玉才想到要完成這件事,自己還要主動去尋焦順,設法讓他答應…
一想到這里,寶玉就覺得滿嘴苦澀,這可比說服寶姐姐,還讓人尷尬羞恥百倍!
可誰讓事情是他主動挑起來的呢?
即便是再不情愿、再覺得別扭尷尬,現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拜托焦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