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后,怡紅院。
麝月正在院子里急的團團亂轉,忽見外面晃晃悠悠走進一個人來,卻不是失魂落魄的賈寶玉還能是哪個?
“二爺?!”
麝月激動的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扯住賈寶玉的袖子高升呼喊道:“快、快去稟報太太,就說二爺自己回來了!”
喊完,又連珠炮似的追問:“二爺您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不說就罷了,怎么一回來就又闖禍?太太方才突然派人來找您,把我們幾個都給弄懵了——芳官帶著人去外面找您,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然而她說她的,寶玉卻是充耳不聞,耷拉著腦袋一步步的往里走,進到屋里自顧自坐下就開始怔怔出神兒。
麝月見狀放心不下,先給他斟了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又去外面讓請大夫來診治。
她心下十分好奇,寶玉和王夫人之間到底又發生了什么,可又不敢貿然追問,只能旁敲側擊的試圖讓寶玉回魂兒。
然而試了半天總也不見寶玉回應。
正有些泄氣,芳官就風風火火的跑了回來,一邊用手背去擦額頭的汗水,一邊沒口子的埋怨道:“二爺,你方才到底去哪了?這才剛回來,怎么就又鬧的滿城風雨?”
興許是她的嗓門清亮高亢,賈寶玉終于愣愣的抬頭看了一眼,然后突兀的問:“我聽說三妹妹最近很是風光?”
麝月見他終于開了口,心下頓時松了一口氣,忙將探春近來的際遇添油加醋的說了。
聽說探春被舉薦去看護小皇帝,還親身經歷了忠順王謀逆被擒、以及新皇登基大典,更受到了兩宮太后的聯名褒獎,甚至要破例授予她誥命身份,賈寶玉一時也有些難以置信。
半晌才感嘆道:“三妹妹一貫巾幗不讓須眉,常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沒辦法親身參與國家大事,這回可算是稱心如意了。”
說完,又黯然的垂下了頭。
即便對仕途不上心,他也知道這些事情殊為難得,平常人碰上一件半件就夠吹噓半輩子的了,更何況三妹妹還是個女子。
這樣的事情——哪怕是比這這差一些的際遇,只怕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幫寶姐姐爭取到,也能難怪她會心理失衡追悔莫及。
麝月見他重又變得失落起來,雖不知自己那里說錯了,但也連忙收住了話頭。
但一旁芳官可沒這眼力勁兒,見麝月突然不說了,便忙搶著接茬道:“何止,焦大爺還特意從賈雨村那里,贖回了金陵老家的祭田,連同兩萬兩銀子一起送了過來…”
正說著,麝月在旁邊扯了她一把,悄聲呵斥道:“別說了,茲顯著你長了一張嘴?”
冷不丁被呵斥,芳官有些不高興回了個白眼,心道你方才說了那么多,怎么到我這兒我一開口就成犯錯了?就算如今這怡紅院是你麝月說了算,也沒有這么霸道的!
這時賈寶玉疑惑道:“金陵老家的祭田是怎么一回事?”
芳官丟給麝月一個眼神,表示這是二爺要問的,可不是我要說的,然后又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最后感慨道:“如今這府上但凡是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哪個不羨慕三姑娘的際遇?”
這絕不是在夸大其詞,原本還有人覺得,堂堂榮國府千金,跑去給人做兼祧有辱門風,但現在這話早已經沒人再說了,甚至于及時改換門庭,有望跟著三姑娘嫁到焦家的襲人,都成了絕大多數丫鬟艷羨的對象。
當然了,她們心里頭有多艷羨,嘴上就對襲人有多鄙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鶯兒了。
寶玉聽完又是一番五味雜陳。
焦大哥現如今位高權重,卻依舊肯為三妹妹下這么多心思,且還樂于給三妹妹一展所長的機會,也難怪的人人艷羨。
反觀自己…
寶姐姐悔恨不該錯過焦大哥,嫁給自己這個無能不肖的紈绔,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麝月看到他的情緒愈發低落,忍不住又瞪了芳官一眼,然后道:“二爺一路上舟車勞頓,要不要先洗個澡換一身衣裳?”
她這一說,寶玉頓覺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王夫人寫給賈政的信,是上個月十八發出去的,月底就送到了金陵府。
賈政看罷憂心不已,可又礙于孝道不能立刻回京,于是就讓寶玉晝夜兼程趕了回來,這半個月在路上風塵仆仆,也確實是遭了些罪。
于是他起身向里間走去,一邊走一邊隨口問了句:“對了,襲人呢?怎么沒見她在家?”
結果回答他的卻是一陣沉默。
等他走進里間,才后知后覺的發現麝月和芳官都低著頭,似乎生怕被他瞧出什么的樣子。
“怎么了?”
寶玉想到了臨行前的事情,于是脫口問道:“她是不是被太太送去廟里了?!”
麝月和芳官齊齊搖頭。
“那她是去哪兒了?”
“這個…”
麝月支吾半晌,轉頭看向芳官。
芳官倒是比她有擔當的多,當下答道:“其實二爺前腳一走,襲人姐姐就轉到三姑娘屋里去了。”
“去三妹妹那兒了?”
賈寶玉倒沒多想,只當是探春在幫忙照應襲人,由衷感慨道:“到底是三妹妹,這時候也就她敢站出來護著襲人了。”
聽了這話,麝月和芳官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賈寶玉卻未曾留意到這些,想到這些日子襲人不在身邊的別扭,忍不住道:“你們先準備熱水,我去把襲人喊回來再洗不遲!”
說著,風也是的沖了出去。
“二爺、二爺!”
麝月也忙追了出去,沿途其實有好幾次能攔下寶玉,把話說清楚的,但她又實在不知該怎么說。
最后還是前后腳跟著寶玉來到了秋爽齋。
小丫鬟見了寶玉倒也并不奇怪,畢竟方才芳官等人就曾來這邊找過他,只脆生道:“二爺要找我們姑娘的話,只怕要去東跨院那邊兒——璉二奶奶上午剛生了位公子,我們姑娘和四姑娘都在那邊兒呢。”
“鳳姐姐生了?那我一會兒也去瞧瞧!”
寶玉說著,邊探頭往里張望,邊打探道:“襲人呢,她也在東跨院嗎?”
“沒,襲人姐姐在家呢。”
那小丫鬟遲疑道:“要不我喊她出來見您?”
“不用了,我自己…”
寶玉剛想說自己進去找,那小丫鬟早丟下掃帚沖進了西廂房。
寶玉猶豫了一下,最后選擇了在院里等著。
可他焦急的等了好一會兒,等到卻是那小丫鬟的傳話:“二爺不用等了,襲人姐姐說讓你忘了她,全當她早就被送去廟里當尼姑了。”
“這是什么意思?襲人、襲人、襲人?!”
寶玉頓時就急了,跳著腳就要往里沖。
麝月急忙拉住了他,黯然道:“二爺臨走時是不是曾說過,讓襲人姐姐盡管去當姑子?這話卻是把襲人姐姐的心給傷透了,后來、后來…”
“后來怎得?”
“后來三姑娘這邊缺個陪嫁的大丫鬟,襲人姐姐就主動轉到了這邊兒。”
賈寶玉聞言當真如遭雷擊,原來連襲人也想要嫁去焦家的嗎?!
他身子一晃,捂著額頭痛苦道:“我、我是說過這話不假,可、可當幾個月尼姑又能怎得?我不是還說過會去找她的嗎?”
麝月沒有答話,寶玉覺得當尼姑挺好,但別人可不會這么認為。
寶玉最后看了一眼西廂房,見襲人依舊閉門不出,便耷拉著腦袋紅著眼睛,踉踉蹌蹌的向外走去,嘴里不住念叨著:“是了、是了,似我這樣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廢物,怎么能和焦大哥比?怎么配和焦大哥比?”
出了秋爽齋,他依舊碎碎念著,腳下更是顛三倒四,就好像剛喝了假酒一樣。
麝月在一旁提心吊膽,好容易回了怡紅院里,見大夫已經請來了,忙扶著寶玉到里間躺下診治。
那大夫說是傷心過度痰迷心竅,給扎了幾針又開了幾味藥材,吩咐讓寶玉不要再操心費神,最好能清靜無為一段時日。
麝月心道襲人在時,還管不住他呢,何況是自己來當家做主?
于是將寶玉交由芳官照料,風風火火的趕到了清堂茅舍,將事情原原本本的稟給了王夫人。
雖然不似從前那樣將寶玉當成眼珠子疼,但聽說寶玉又急火攻心痰迷心竅,王夫人還是忍不住哭天抹淚,拉著薛姨媽前往探視。
也不知是路上太累,還是大夫給扎的那幾針有鎮定效果,彼時寶玉已經睡了過去,王夫人給他掖了掖被角,又忍不住追問了一遍醫囑。
當聽到清靜無為四個字的時候,她沉默下來若有所思。
一旁薛姨媽見寶玉睡夢中依舊眼角含淚,頓時又被觸動動了惻隱之心,唉聲嘆氣的表示若早知道寶玉在門外,自己絕不會說出那番話來。
王夫人搖頭:“就算你不說,難道這事兒就能一直拖下去不成?”
說著,又起身鄭重道:“我方才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也不知成不成。”
“什么想法?”
薛姨媽好奇追問。
王夫人卻又賣起了關子:“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咱們先另尋個清凈去處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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