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外。
焦順揉著有些落枕的脖子,猛一下子推開了馬車的后門,雨后清冷的空氣立刻沖入車廂,讓他不自覺地的打了個寒顫。
三月下旬的夜晚還是有些寒冷的,尤其才剛下了一場雨,所以等到半夜見吳貴妃一直不曾召見自己,焦順便帶著兩條毯子回到了馬車上,一條是他自己用,另一條則蓋在了容妃身上。
這燙手的山芋死在別處倒罷了,可萬萬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當然了,焦順也只是怕她悶死凍死,至于她嘴里的口球、身上拘束的緞帶,可是半點都沒動,主打一個原汁原味完璧歸趙。
這時栓柱聽到動靜,忙睡眼惺忪的搬了階梯來。
焦順卻沒有急著下車,從半開著的箱子里扯出毛巾,探頭看了一眼里面,見容妃也已經醒了,雖然滿眼憔悴但顯然并無性命之憂,就又將箱子重新蓋好落了鎖。
下車吩咐栓柱看好箱子,然后便遞牌子前往奉天殿洗漱,同時再次提請覲見貴妃娘娘。
皇后也是一大早就醒了。
趕到奉天殿后,又特意命人去請吳貴妃匯合,結果左等右等,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吳貴妃慵懶愜意的珊珊遲來。
一進門還倒打一耙:“姐姐今兒怎么催的這么急?”
“也真虧你能睡的安穩。”
皇后無奈嘆氣,旋即追問:“你準備什么時候召見焦順?”
“怎么?姐姐也想摻一腳?”
吳貴妃坐在椅子上,習慣性的翹起的腿來——自從隆源帝一病不起,她倒是養出了不少新習慣。
端莊正坐的皇后自然看不慣她這等散漫,以前也曾說過幾回,勸吳貴妃不該這般有礙觀瞻,但見吳貴妃一直我行我素,現如今也懶得再說了,全當沒看見一樣嗔道:“你又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我這不是擔心容妃在外面漏了行藏么?”
說完,又補了句:“焦順并沒有帶什么大箱子進宮,若不是放在家里了,就是在外面車上——我估摸著,他也未必敢放在家里。”
吳貴妃昨天說要晾焦順一晚,就不再理會這事兒了,皇后可沒她這么心大,昨天與吳貴妃分開之后,又特意命人去查探了一番。
“喔…”
吳貴妃興致缺缺的打了個哈欠,換了一條腿翹起,腳尖微微上挑回勾,一彎包裹在肉色羅襪當中的足踝,便在繡鞋和孝服之間若隱若現。
她早年間在宮中闖下掌上飛燕的名頭,便是靠著這一對兒三寸金蓮,后來雖跳的少了,保養之精細仍是冠絕宮中,便十五六歲的處子也絕難匹敵。
“你別光‘喔’啊!”
皇后見狀恨不能把她那調皮的金蓮拍在地上,一疊聲的追問道:“你昨兒不是說今天早上見他嗎,你準備怎么做?是把容妃重新接回宮里,還是…”
“怎么可能!”
吳貴妃冷笑一聲:“我不想給的東西,誰也別想奪了去;我給出去東西,誰敢退回來?!”
聽到這番話,皇后心下隱隱有些不適,前些日子吳貴妃雖然跋扈,但也不還不至于在自己面前如此囂張放肆,現如今眼瞧著太子即將登基,她的態度明顯又有變化。
若再這么發展下去…
自己縱然做了太后,只怕也要被迫矮她一頭了。
矮一頭倒罷了,可看她近來行事作風,誰敢保證她日后還會做出什么瘋事來?
就在這一刻,皇后突然就對吳貴妃起了提防忌憚之心。
然而…
吳貴妃若是出身低賤倒還罷了,即便太子登基也難以和自己這嫡母太后相提并論,可貴妃本就是僅次于六宮之主的存在,等到太子繼位,自己又能奈她如何?
其實要真想解決這事兒倒也不是全無辦法,但皇后又不是那心狠手辣的性格。
思來想去,忽然道:“焦暢卿準備迎娶榮國府的三姑娘做兼祧夫人,這事兒不知妹妹可曾聽說了?”
“有這事?”
因被她突然岔開話題,吳貴妃冷不防一愣,旋即不以為意道:“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皇后繼續道:“我是想說,那賈探春是賢德妃的親妹,咱們不看僧面看佛面…”
原本因為吳貴妃硬頂太后的行為,她是打算過陣子找機會再說這事兒的,但現在卻迫切希望有個人能同自己一起分擔些壓力。
“這…”
吳貴妃先是顯出幾分不情愿來,旋即扁嘴道:“我又沒說非要將她如何,偏她就搬出太后來壓人——罷了,本宮就給那焦順一個面子好了。”
說著,又有些煩躁的拂袖道:“咱們不是在說容妃的事兒么,怎么一下子跳到賢德妃這里來了?”
“那就說回容妃。”
皇后既然達到了目的,自然是從善如流:“你果真鐵了心,非要把容妃給焦順不可?”
“自然!”
吳貴妃冷笑:“我賞下的東西他也敢拒絕,可見是因為平叛有功就自矜自傲起來了。”
真正自矜自傲的只怕是你本人才對吧?
皇后心下腹誹,但還是順著她的口風道:“這么說,你是想借機敲打敲打他?”
不等吳貴妃回話,又勸道:“依我看大可不必,別忘了,他本就有把柄在咱們手上。”
其實吳貴妃倒沒想過借機敲打焦順,但皇后這么一說,她倒真起了敲打焦順的心思——她自矜自傲可以,但卻容不得別人半點忤逆。
但要怎么說服皇后呢?
吳貴妃仔細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道:“咱們手上的兩樣把柄只怕都不太穩妥,那什么梅夫人是主動獻身,至于賢德妃的妹妹——這不是眼見就要嫁到焦家了么?她既做了焦順的兼祧,先前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這話多少有點強詞奪理。
表面上看似乎還有些邏輯:焦順剛剛立下了平叛大功,且又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士人,單憑兩樁風流韻事未必就能制住他。
但問題是焦順如今在朝中,依舊是處于弱勢的一方,如果沒有皇權在背后加持,只怕分分鐘就會被那些儒生撕咬成粉碎!
所以宮中有沒有他的把柄,其實無關緊要。
可皇后苦口婆心,將這個道理深入淺出的講清楚,吳貴妃卻依舊不準備放棄:“就算是這樣,捏他一個大把柄總沒什么壞處吧?”
說著,她似是靈光乍現,興奮的一躍而起:“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哈哈,他這回就算是自投羅網了!”
不等皇后追問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就興奮道:“姐姐,今兒上午我就不在奉天殿守著了,先回去好生布置布置,等布置妥當了,我請你去瞧一樁好戲!”
“你…”
皇后還想問個清楚,吳貴妃卻那還顧得上跟她解釋,早飛也似的從后門出了奉天殿,風風火火趕回了鐘粹宮。
就這般,焦順又苦苦等了一上午,也沒等到吳貴妃的召見,甚至在靈堂前都沒能尋見吳貴妃的蹤影。
紫金街,薛家老宅。
日上三竿,薛蟠才萎靡不振的開始起床洗漱,昨兒回來的本就晚了,誰成想一進門就被母親和妹妹堵住,提著耳朵好一通呵斥。
后來仔細一問,才知道是夏金桂趁著他離開,暗中把自己懷孕的消息透露給了母親。
老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放在薛蟠和夏金桂身上,倒真是恰當的緊——兩人都是混不吝滾刀肉的性格,又都喜歡風流俊俏的郎君。
而且夏金桂顯然比薛蟠要‘愛’的深沉。
本來薛蟠還想著,若是賈璉抵死不從的話,就把那孽種打掉,連同胎盤一起丟到榮國府東跨院去,看他后不后悔。
現在倒好,被夏金桂這一算計,不想生也得生了——薛蟠倒不是不敢說出真相,主要是怕把薛姨媽氣出個好歹來。
好在這事兒賈璉還不知道,完全可以打一個時間差。
簡單的洗漱完,薛蟠就準備去榮國府赴約,結果夏金桂就差寶蟾送了一個香囊來,說是賈璉給的信物,讓他一并帶去打打感情牌。
這算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薛蟠不滿的嘟囔著,但還是把那香囊接了過來,見不是封死的那種,便打開掃了一眼,卻見里面裝的是幾縷頭發,看發質應該就是從賈璉頭上割下來的。
這璉二哥也不知跟誰學的,金銀珠寶一概不用,就拿這么幾根騷毛糊弄事兒!
將香囊胡亂掖進懷里,薛蟠又拉著寶蟾輕薄了起來,裹了一嘴的胭脂水粉,這才驅車去了榮國府。
他一路上絞盡腦汁,都想著怎么勸賈璉下海,誰成想到了榮府東跨院一掃聽,才知道賈璉早上就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據傳是涉及忠順王謀反的案子。
薛蟠被嚇了一跳,然后便琢磨著該去哪里打典疏通——他固然不是什么好鳥,但卻一貫最講義氣,即便明知道這事兒沾不得邊兒,也絕不肯像別人那樣置身事外。
再說了,他如今不止是賈家的親戚,還是賈璉的男人呢!
他平素接觸到的,多半都是些衙內,小事兒一句話就能辦,大事兒可就完全指望不上了。
思來想去,很快便將希望寄托到了焦順頭上。
薛蟠依稀記得昨天晚上,妹妹曾說過焦大哥今兒放假一天,于是立刻打馬揚鞭原路返回了紫金街,不過他并沒有急著卻焦家——再怎么親近,求人辦事而總要先準備一份禮物吧?
回到自家府里,他就開始翻箱倒柜找合適的禮物。
因一直在等消息,薛蟠去而復返的事情,很快傳到了夏金桂耳中,又聽說他著急忙慌的準備禮物,便以為事情妥了。
于是歡天喜地的來找薛蟠,詢問什么時候方便請賈璉過來,三人也好論一論將來。
“還將來呢!”
薛蟠不耐煩道:“這回璉二哥要是陷在里面,只怕就是抄家殺頭的大罪!”
夏金桂這才聽出事情不對,忙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薛蟠也沒瞞著——畢竟他知道的也不多——竹筒倒豆子一般,就把賈璉被大理寺的人帶走,有可能涉及到忠順王一案的事情說了。
夏金桂當即也嚇的花容失色,先是連道了兩聲‘怎么會’,繼而便開始低著頭不發一言的沉默起來。
薛蟠見她沒說什么,便又翻箱倒柜的去找禮物。
夏金桂回過神來見他如此,狐疑道:“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求焦大哥幫忙!”
薛蟠理直氣壯道:“焦大哥如今剛升了官,且又是平叛的大功臣,只要他肯站出來說璉二哥沒事兒,那璉二哥一準兒就能摘出去!”
說著,又把新找到的珍玩放到了桌上,準備一會兒再分門別類。
不想夏金桂忽然叫道:“不許去!”
薛蟠嚇了一跳,回頭茫然的看向她,卻見夏金桂捂著肚子咬牙道:“謀逆的案子你也敢往上湊,是嫌自己活膩歪了不成?!你想找死死,也別拖上老娘!”
“啊?”
薛蟠有些沒能轉過彎來:“你這是打算不管璉二哥了?可你先前不還說…”
“那是先前!”
夏金桂一咬牙,決絕道:“要是他的案子坐實了,這孩子決不能留!”
“你這倒是變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薛蟠剛想嘲笑她見風使舵兩面三刀,忽聽門口有人急道:“這孩子怎么留不得?!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卻原來是薛姨媽聽聞夏金桂來找薛蟠,生怕薛蟠沒個輕重耽誤了孩子,于是也巴巴的追了過來。
結果剛到門口就聽到了這話,嚇的急忙推門進來喝問二人。
“這…”
薛蟠看看夏金桂,訕訕的解釋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就跟她拌了幾句嘴,她一賭氣胡說的。”
“這也能胡亂賭氣?!”
薛姨媽上前拉住夏金桂,想要埋怨幾句,又怕她心情不好動了胎氣,于是轉頭對薛蟠道:“你媳婦如今是雙身子,你讓著她點兒不就成了?”
薛蟠正待應下,不想夏金桂卻不依不饒道:“誰胡說了?他生生要往謀反的案子上湊,這還生什么生?!”
薛姨媽聽了這話,忙又追問前因后果,當得知賈璉牽扯到了忠順王謀反一案,不由驚道:“這、這可如何是好?你們鳳姐姐眼見就要生了,這要是賈璉有個好歹,那她日后可怎么活?!”
說話間,想到榮國府現在連個能做主的長輩都沒有,她便忙吩咐下人套車,準備前去照看王熙鳳。
發水了、發水了 我老婆娘家開始疏散了,她叔叔一家打電話,說要過來借住一段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