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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太和殿升朝議事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臨近中午時卻忽然下起雨來。
奉天殿偏殿。
探春在臺階上收起淺杏色的油紙傘,朝外甩了甩水,正準備掛到一旁的欄桿上,斜下里便有兩個小太監搶上前,滿面堆笑表示交給他二人照看即可。
這兩個小太監未必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多半曾見過她護衛在太子身邊,所以才上趕著來獻殷勤。
探春沖他二人道了聲謝,這才提起微裙角跨過了門檻。
王夫人正側頭與尤氏耳語,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她,還是邢夫人率先起身喚了聲‘三姑娘’,王夫人這才察覺,忙也起身招呼探春過來落座。
此時殿內也有人認出了探春的身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所議論的無非是那日平叛的情景——這幾日消息越傳越邪乎,都已經衍生出《焦詹事一騎當千》的評話版本了。
探春目不斜視走到了王夫人面前,沖邢夫人、薛寶釵、尤氏幾個點了點頭,這才坐到了王夫人身邊,輕聲道:“我方才得了消息,焦大哥因平叛有功,已經擢升正三品通政使了。”
聽了這話,反應最大的就是薛寶釵。
當初焦順就預計自己會調去通政司,還提前許諾要給薛蟠安排個職司,但當時他也只以為自己會平調為左右通政,誰成想如今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堂官!
如此一來,倒是不用再擔心哥哥在通政司鬧笑話了。
至于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聽到焦順升官自然十分高興,但對于這個通政使到底是做什么的,卻都有些一知半解。
“通政使就是通政司最大的主官。”
好在探春對此頗有研究,當下便細心解釋道:“這通政司原是取政令上通下達之意,專司朝廷與地方之間的政務公文聯絡,但后來六部漸漸各行其是,發給地方的公文基本不經過通政司,通政司的職權便日漸衰頹。”
聽說通政司的權利衰頹,原本還一臉歡喜的邢夫人,便忍不住質疑:“暢卿他可是立下大功一件,怎么倒被發配到冷衙門里去了?”
“伯母別急,且先聽我把話說完。”
探春抬手往下虛壓了壓,示意邢氏稍安勿躁,然后繼續道:“到了本朝,因報紙審批審核的權利被放到了通政司,通政司這才稍稍恢復了一些元氣——不過因為許多報紙都有后臺,通政司很多時候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敢乾綱獨斷。”
邢夫人聽到這里,又忍不住嘀咕:“這不還是冷衙門嗎?”
“現在不一樣了!”
探春將嗓音拔高了些,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有了電報這個大殺器,通政司就能逐步奪回原本職權——派人專門投遞公文,哪有發電報來的方便?”
頓了頓,她又略略壓低嗓音道:“且通政司因擔著上通下達的職責,理論上是能經常見到皇上的。”
對于別人來說這或許只是理論上,但對于焦順而言那就是實質上了。
這下子眾人又都無限歡喜起來,什么實權不實權的,對她們而言全都不如經常能見到皇帝重要。
見此情景,探春只能無奈搖頭,頗有媚眼拋給瞎子之感。
不過…
她的目光轉向薛寶釵,別人不知道這其中的分量,寶姐姐總該是知道的,但她卻表現的比王夫人幾個還要淡然。
該不會是…
想到自己暗地里的揣測,探春不由暗暗嘆息,果然那冤家就是榮國府命里的魔星!
王夫人歡喜了一陣子,忽然想起還有件要緊的,于是忙拉著探春問:“那娘娘的事情呢?現下可有什么什么進展?!”
探春搖頭:“這個我倒還不曾聽說。”
“那暢卿他…”
王夫人想問焦順是怎么說的,但轉念又一想,若是焦順有什么交代,探春也不會聲稱自己什么都沒聽說了。
探春明白她是要問什么,卻答非所問的慫恿道:“焦大哥剛得了一天假,太太不妨去直接問他。”
雖然感嘆焦順是榮國府命里的魔星,但她飛蛾撲火的決心可是一點都沒有少,反而比以前更大了。
畢竟若不是焦順,她又怎么可能進宮照料太子?若不曾進宮照料太子,她又怎會因為平叛時的表現,獲得太后、皇后等人的交口稱贊?
所以她壓根不在乎多給這魔星喂些餌料,把火燒的更旺一些。
而王夫人聞言,先偷偷看了眼寶釵,然后才遲疑道:“那、那我…我晚上干脆去焦家走一遭吧,正好也有日子沒見你姨媽了,晚上我和寶釵都宿在薛家便是。”
說完,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寶釵。
薛寶釵卻只是淡淡的笑著,似乎對此并沒有任何反應。
倒是邢夫人不甘示弱的道:“那我也…”
話還沒說完,就被尤氏扯了一把。
邢夫人當初曾與尤氏雙排過幾次,清楚芎哥兒的來歷底細,心知自己在焦順那邊兒,肯定是敵不過尤氏的,因此見她出面阻攔,也便只好偃旗息鼓。
誰讓焦順如今愈發顯赫了呢?
他越是飛黃騰達步步高升,婦人們之間的親密度排名也就顯得越發重要了。
見王夫人已經做出了選擇,探春起身道:“殿下那邊兒離不開人,太太和大太太還有嫂子們若沒有別的交代,我就…”
“妹妹急什么?”
尤氏笑著挽住她的胳膊:“如今忠順王已除,難道還有人敢對太子殿下動手不成?”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
探春無奈道:“可南安郡主剛剛被太妃接回家去了,里里外外都要我一個人張羅,倒比先前還要累些。”
卻原來南安太妃聽說女兒曾被叛軍用槍指著,嚇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跑到太后和皇后面前一通訴苦,最終如愿將南安郡主接回了王府。
探春頗為艷羨南安太妃的強勢,但若是她處在同樣的位置,卻是說什么也不會在此時出宮的。
不過人各有志,小郡主那天著實被嚇的不清,回來后也是魂不守舍的,早些回家休養也許更適合她。
聽探春如此說,尤氏也不好再留她,于是匯同寶釵一直將她送出了偏殿。
眼瞅著她接過油紙傘,婷婷裊裊又英姿颯爽的往正殿行去,尤氏不由嘆道:“三妹妹這回可算是在宮里掛上號了,以后再有什么要進宮的事情,說不定就是她和湘云挑頭了。”
說完,她好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忙掩嘴道:“瞧我,妹妹莫要見怪,寶玉縱然不能再做官兒,以后做個富家翁總還是不成問題的。”
薛寶釵微微搖頭:“時也命也,強求不得。”
說著,轉頭率先回了偏殿。
這是認命了?
尤氏扁扁嘴,也緊隨其后回到了殿內。
一下午的時間轉瞬即逝。
到了傍晚時分,王夫人在宮門口打聽到焦順還沒走,便想著等他出來一路同行。
而邢夫人和尤氏自然只能先行一步。
倒也沒讓王夫人和寶釵久等,約莫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焦順便昂首闊步的出了東華門。
王夫人在車上瞥見,正要吩咐彩霞去迎一迎,卻忽見一位中年太監攔住了焦順的去路,與他說了些什么之后,又命人抬出一口大箱子。
王夫人忙又改口,命幾個男丁前去幫忙,她自己也下了馬車,站在車旁等候焦順。
焦順望見王夫人,便忙將那箱子交由榮府家丁抬著,自己大步流星來到近前,彬彬有禮的一拱手,問:“嬸嬸是特意在這里等我,還是…”
這折磨人的冤家!
王夫人滿眼的幽怨,那日他禪房里肆意快活了一場,卻將麻煩全都丟給了自己,害的自己提心吊膽,生怕寶釵一個想不開把事情鬧大,可他倒好,還能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來。
“咳”
焦順見勢不妙,忙干咳了一聲。
王夫人這才驚醒過來,當下忙道:“自然是在等你——這里不是說話的所在,咱們還是先去你府上吧。”
焦順瞥了眼站在后面的寶釵,心道這莫不是又要送貨上門?
可在自家反倒不好施展了。
心下齷齪,表面上仍是禮數周全,又與王夫人閑話幾句,兩下里就各自上了馬車。
一路無話。
等到了焦家,王夫人同薛寶釵先后下了馬車,卻正瞧見焦順招呼著家丁,將那口大箱子往后院里搬。
王夫人不由奇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焦順聳肩道:“是臨出宮時吳貴妃讓人送來的,上面還貼了封條,說是讓我回家之后立刻打開。”
王夫人只當是吳貴妃賞賜了什么珍玩,故而也并未太過在意。
邊跟著焦順往后院趕,邊按捺不住的試探道:“娘娘那邊兒,可曾有什么章程?”
“原來是為了這個。”
焦順恍然,當下道:“你放心吧,我已經在太后和皇后面前坦承,說日后要娶三丫頭做兼祧夫人,有這層關系在,吳貴妃不看僧面看佛面,總也不至于讓娘娘陪葬帝陵。”
頓了頓,又道:“這事兒等過兩天太子登基,就該有結果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氣,幽幽道:“希望能是好結果。”
焦順心說就憑吳貴妃那目空一切的勁兒,就肯定不會是最好的結果,結局多半不好不也壞,反正再想參知政事是基本沒可能了,除非朝中局勢再次混亂起來。
說話間,便在二門夾道里撞見了迎出來的史湘云、邢岫煙和平兒。
兩下里見了自然又是一番親近寒暄。
等將王夫人和寶釵讓到堂屋客廳里,史湘云這才發現自家老爺還抬了口大箱子回來。
她不由奇道:“老爺,這是…”
“宮里娘娘賜下的,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物,特地囑咐讓我回到家再打開。”
焦順說著,信手扯下了封條,又將那中年宦官給自己的鑰匙取出來,打開了箱蓋上的銅鎖。
眾人見他這就要‘開獎’,便下意識都圍了過來,想要看看吳貴妃到底給他這護駕有功的從龍之臣,準備了什么樣的奇珍異寶。
在場的都是‘自己人’,焦順也沒有多想,就不緊不慢的掀開了箱蓋,然后一個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寶貝’,登時映入了眾人眼簾。
“呀,怎么是、怎么是個…”
史湘云瞪圓了美目掩嘴驚呼。
王夫人比她還要震驚,指著那箱子里尖叫道:“這、這不就是照片上的容…”
“噓!”
焦順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順手把箱子蓋重新蓋好。
史湘云的手往下落了一截,搭在兩座越發充盈的糧倉上,無語道:“吳貴妃怎么賞了老爺這個?”
說著,又斜眼去瞧焦順,臉上似笑非笑的,好像在說:原來連宮里的娘娘,也知道老爺寡人有疾。
但她旋即就發現焦順的面色有異,而且不只是焦順,連一旁的王夫人和薛寶釵也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直到現在還兩股戰戰搖搖欲墜。
王夫人倒還罷了,寶姐姐素來是個穩重的,卻怎么也…
她心中起疑,忽然想起王夫人剛才的說辭,于是好奇道:“嬸嬸方才說這人是照片上的,難道您曾見過她的照片不成?那嬸嬸知不知道她的來歷?”
“這…”
王夫人求助的看向焦順。
焦順當即沖著屋里的丫鬟們一揮手,示意她們全都退出去之后,這才鄭重的道:“這箱子里的人,其實是當初皇上曾寵愛有加的容妃娘娘!”
“什么?!”
這下子史湘云、邢岫煙、平兒三人,也都震驚的無以復加。
史湘云抬手顫抖的指著那箱子道:“宮里的娘娘怎么會…還打扮成這副樣子!”
雖然方才只是匆匆一撇,雖然自己也從來沒逛過青樓,但史湘云還是覺得別說宮里的娘娘了,就連最下賤的風塵女子,也不會打扮成箱子里那樣,還擺出那樣有礙觀瞻的姿態!
“她怎么來的不重要!”
焦順說著,快速伏低身子把那箱子重新鎖好,然后起身斷然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須盡快把這個燙手山芋還回去!”
說著,又交代湘云幾人道:“這事兒可千萬別傳出去,方才在屋里的,你們都挨個叮嚀一遍!”
史湘云等人知道茲事體大,自然不敢怠慢,忙都連聲應了。
焦順這才喊來仆婦,重又將箱子抬上了馬車,帶著容妃連夜趕回了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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