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榮國府逐漸人聲鼎沸的同時。
桃花巷內,林黛玉伏在書桌前以手托腮,已經定定的望著窗外出神許久。
一開始她是在想賈母的壽誕,但漸漸地思緒便不住飄飛,忽而回憶從小到大的種種經歷,忽而琢磨如今的處境,忽而躊躇未來的選擇。
是的,即便是到現在,林妹妹也還沒能下定決心做出最后的抉擇——畢竟她曾立誓要南下蘇州守靈,如今雖然已經大為動搖,卻又不免有些羞刀難入鞘。
話又說回來,若真就這般乖乖從了焦順,那也不是林黛玉的脾性了。
屋外。
雪雁鬼鬼祟祟的探頭往里張望,仔細端詳著林黛玉臉上的表情,想要從中分析出個子丑寅卯來,以便給‘老爺’做參考之用。
她原就偏向焦順,如今失身于焦順,那自然更是對其死心塌地,恨不能把姑娘和自己一起打包送給焦某人才好。
“你在這兒做什么呢?”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了紫娟的聲音,雪雁嚇了個激靈,掩著胸口轉身嗔怪道:“姐姐怎么跟鬼似的,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你自己鬼鬼祟祟的,還敢說我!”
紫娟作勢就要往書房里闖:“走走走,咱們找姑娘評理去。”
“評理就評理。”
雪雁卻怡然不懼,自從被焦順收攏了,又溫柔體貼了一番之后,她自覺腰桿子硬了不少,不敢說能直接越過紫娟,成為林黛玉身邊的頭牌大丫鬟,至少也能與其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因此面對紫娟的拿捏,雪雁直接抗辯道:“焦大爺說了,不能再讓姑娘久坐不動,我是瞧姑娘在書房里呆久了,想請姑娘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哪里就鬼鬼祟祟了?”
紫娟也是個聰明的,怎會看不出雪雁有挑戰自己的意味——況那日林黛玉選擇年紀更小的雪雁,而沒有選擇年紀最大的自己,也讓紫娟心中多有忐忑不安。
也正因為這份忐忑不安,讓她愈發不能容忍雪雁的態度,故而當下面色一沉便要反唇相譏。
不想這時門簾忽然一挑,林黛玉從里面走出來,掃了她們一眼道:“鬧什么鬧?便要爭風吃醋,也該等焦大哥來了再說。”
“姑娘!”
兩個丫鬟登時漲紅了臉。
紫娟還待分辯兩句,林黛玉又道:“我今兒有些倦了,且去里間歇上一歇,午飯就不吃了。”
“這怎么成?!”
紫娟雪雁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圍在林黛玉左右連聲勸說。
林黛玉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假裝勉為其難的答應,心中卻不由暗暗嘆息。
她原以為雪雁是堅決想要留下來的,而紫娟則一直對焦大哥敬而遠之,所以那晚才安排雪雁服侍焦順,想著若是自己最后還是要遠赴蘇州,便只帶上紫娟幾個,將雪雁托付給焦大哥,也算是遂了她的念想。
然而看現如今紫娟的表現,明顯是對那晚沒能侍寢而耿耿于懷。
或許…
是自己真的不會相人吧。
正感慨著,忽就見藕官托著個小匣子快步走了進來,一進門便道:“姑娘,方才拉車的徐大哥送了件東西來,說是焦大爺托醫館那邊兒轉給他的。”
托醫館轉過來的?
林黛玉起初并未在意,只當是焦順又為她尋了什么滋補潤肺的好藥材,不想打開來一瞧,里面卻是本墨香撲鼻的新書。
她疑惑的取出來端詳,卻見封皮上寫著五個大字《傲慢與偏見》。
前面那‘傲慢’二字,無疑觸動了林黛玉敏感的神經,她微微蹙起眉秀眉,正待翻開來細瞧究竟,忽聽紫娟提醒道:“姑娘,下面還有一封信呢。”
林黛玉移開手里的書,果然發現書匣底部還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的是‘蘇姑娘親啟’。
拆開來一目十行的掃了個大概,她這才明白那封皮上的書名,其實與自己并無半點瓜葛——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按照焦順在信里的說辭,早在前年第一批工讀生入學后不久,他便托人從歐羅巴采買來不少書籍進行翻譯。
不過因為當時夏朝這邊都是坐商,真正出海遠洋的鳳毛麟角,進度一直十分遲緩,直到后來史鼎做了駐歐羅巴公使,遠洋貿易也逐漸興盛,這事兒才逐漸變得順遂起來。
從四月開始,陸陸續續就有歐羅巴的著作被翻譯出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工科方面的內容。
至于這本《傲慢與偏見》,則是焦順借住權勢小小任性了一把,臨時加塞翻譯出來的注:酒樓宴請第二期畢業生時,曾做過鋪墊,被罵太水…。
這本書出版于十幾年前1813年,作者是歐羅巴最出名的女性作家,論辭藻雖不如我朝文人華麗,但勝在內容樸實生動,又是以一群女性為主要角色,描繪出了烏西國的風土景致、世態人情。
初版只刊印了四本,一本留在工學作為底稿,一本日前送給了史湘云,一本焦順準備帶去壽宴上送給探春,至于這第三本,自然是送給林黛玉做解悶之用的。
看完了信,林黛玉摩挲著那本《傲慢與偏見》,心中是五味雜陳。
焦順這般舉動除了溫柔體貼之外,也是暗示他會將黛玉當做與探春齊平的存在——史湘云作為原配還要略高一些,所以也是最早得到這本書的。
“姑娘。”
正思緒飄飛,雪雁忍不住問:“這本書里到底寫的什么?焦大爺又為何要托人專門給姑娘送來?”
“我還沒看,如何知道?”
林黛玉收斂了思緒,微微一笑道:“左右也沒別的事兒,我讀給你們聽吧。”
雪雁自是拍手稱快,紫娟也同樣來了興致。
遂將王嬤嬤、春纖、藕官都喊了來,在書房里排排坐,聽林黛玉讀書講故事。
于是在這個八月初的上午,一群在高墻里拘束了十數年的姑娘們,頭回窺見了萬里之外,烏西國鄉間女子的人生百態。
說回榮國府。
尤二姐進門之后,一邊滿臉艷羨的看著史湘云的肚子,一邊卻是死死抓住妹妹的手不放。
王熙鳳在旁瞧見,不由打趣尤氏道:“你這兩位妹妹還真是姐妹情深,到了咱們家,竟還并蒂蓮似的不肯分開。”
尤二姐聽了訕訕一笑,卻是依舊不肯撒手。
她哪里是什么姐妹情深,分明就是害怕一個看顧不到,尤三姐又闖出什么大禍來——別的倒罷了,真要是讓史湘云動了胎氣,只怕一家人眼下的優握生活,只怕立刻就要化為夢幻泡影了。
因見尤氏奉上了兩姐妹送的禮物,史湘云也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喊翠縷捧出個小盒子,走到老太太面前道:“方才光顧著跟姐妹們敘舊,一時倒忘了,我這里還單獨備了禮物給您呢。”
過了片刻,才見老太太咧嘴道:“虧是你有心了,快拿出來我瞧瞧是什么寶貨。”
眾人見狀也都圍攏上來。
卻見史湘云打開盒子之后,里面放著的一條金鏈子和一個赤金環,金鏈子上點綴著五顆祖母綠的寶石,上面又不知用什么手段,清晰的刻上了五個福字。
至于那赤金環,細瞧則是一個個壽字頭銜尾串聯而成。
不過這東西卻也未見有什么稀罕之處。
薛姨媽好奇的問:“這兩樣禮物可有什么說道?”
“眼下還沒說道,不過馬上就有了。”
史湘云笑嘻嘻的勾起那金鏈子,用拇指和食指微微撐開一些,然后又把金環從地步穿進去,抬高到拇指與食指之間,然后學著街上賣藝人的口吻道:“請諸位上眼瞧。”
說著,捏著金環的手一松,那金環向下墜落,眼見要吊在地上,卻陡然一震,被金鏈子吊在了半空中。
眾人詫異聲中,史湘云將穿好的吊墜雙手捧到賈母面前,笑道:“老太太,這五福捧壽的鏈子,便是我送給您的賀禮。”
“好一個五福捧壽。”
王熙鳳半是贊嘆半含酸意的問:“兆頭好,戲法也好,這是你跟順哥兒學的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旋即她又比劃著解釋道:“其實也沒什么難的,只是在金環下落的時候,用中指碰它一下,讓它在半空中轉一圈就掛在上面了。”
說著,她又慢慢給眾人演練了一遍。
眾人恍然大悟之余,薛寶釵上前環住湘云的胳膊,笑道:“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云丫頭跟著焦大哥,竟還學會變戲法了。”
湘云忙辯解道:“這其實也是格物致知的道理,叫什么、什么拓撲來著。”
她勉力想要解釋幾句,但在坐的女人們對什么格物致知,卻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王夫人接茬道:“可說是呢,前幾日我見了那賈蕓,原本怯生生一個孩子,跟了暢卿幾年,竟似是改頭換面了一般,在我面前侃侃而談言之有物,不見半點怯懦之相。”
說著,又想到了自己心頭肉,不由苦笑搖頭:“可惜寶玉死拗著不肯去工學,若不然跟在暢卿左右,指定也能歷練出來!”
賈蕓改頭換面,是因為居移體養移氣的緣故——他本就不是庸人,以前全因身份地位使然,所以才顯得卑微拘謹。
如今意氣風發,自然不似從前模樣。
至于賈寶玉…
他身上所欠缺的東西,只怕是權勢地位彌補不來的。
“如今尚在孝期,不去便不去吧。”
而聽王夫人哀其不爭,老太太忙出面給寶玉找補,旋即又看向了薛寶釵:“等過了孝期,他的婚事也全都停當了,自然就知道上進了。”
一個包含深意的‘全都’,登時讓薛寶釵暗咬銀牙,心道這老太太怎得當面嘲諷,難道她因為林妹妹留書離京的事情,而惱恨上自己了?
這個猜測,不由又給她心頭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眾人又說說笑笑了一陣子,外邊兒傳話說請老太太移步大觀園正殿,這才呼呼啦啦起身往外走。
期間又有不少身份略低的親友女卷加入隊伍當中,等到了大觀園正殿前,已是浩浩蕩蕩百十余人。
而等女卷們落座之后,隨后趕來的男丁則不下三百之眾,有一些身份不夠的,甚至只能在外面廣場上落座。
也不知是不是賈璉安排的,焦順這回沒有坐到主桌上,而是以半個主家的身份,在次一席上負責陪酒——考量到焦順的出身,以及史湘云與賈母的關系,這安排倒也勉強說的過去。
以他如今的身份,面對次一席上的賓客,自然無需太過殷勤,所以便有余力去關注對面女卷席上。
縱使隔著兩層輕紗,焦順依舊能感受到眾多灼熱的目光,這讓他不禁暗暗膽寒,心道這哪里是什么大觀園,分明就是虎穴狼窩妖精洞。
此地萬萬不可久留!
打定主意,焦順等吃飽喝足了,便忙托守在門外的襲人傳話,將探春請到了僻靜處相見。
探春來時明顯有些忐忑,但等得知焦順的用意,又接過那本墨香撲鼻的《傲慢與偏見》后,一顆心登時化了近半,忍不住撲上來撞入焦順懷里,與他好一番耳鬢廝磨。
雖說她執意嫁給焦順的最大目的,是不甘于困頓于女子的身份,想要一展所長,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就不在乎焦順對待自己的態度。
等重新回到席間的時候,探春的小嘴兒都微微紅腫了,錯非時間地點不對,兩人幾乎就要酣戰一場。
而焦順回到席間,正想找個借口盡快脫身,卻意外的發現自己這一來一回之間,大殿里的賓客竟然就少了半數有余。
細一琢磨,他便了然于胸。
只是這一來,他反倒不好立刻起身告辭了,否則豈不顯得和那些人一樣世態炎涼趨吉避兇?
沒奈何,只好轉到主席那一桌上,硬著頭皮陪賈政繼續吃酒。
好容易熬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這才起身對賈政道:“世叔,湘云畢竟才有身孕不久,只怕受不得勞累,我…”
還不等把話說完,忽就見林之孝跌跌撞撞的闖進來,反手指著外面顫聲道:“老爺,外面、外面又來了位天使!”
賈政面色驟變霍然起身,直撞的酒桌嘩啦叮當亂響。
與此同時,周遭的聲音也為之一靜,自賈母以下,榮國府眾人多有驚懼之色——自從年初開始,每回有天使來都不是好事兒,眾人早已經成了驚弓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