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皇后從里間出來,又順勢斥退了屋里的宮女之后,這才驚覺自己臉上熱辣辣,連耳朵根后面都在發燙。
她深吸了幾口氣,好容易才壓制住心頭翻涌的情緒,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言所行,不覺就有些后悔起來。
自己一貫沉穩,今兒卻怎么如此不謹慎?
若是皇帝事后知道,追究起來…
她坐立難安的來回踱了幾圈,勐一抬頭,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刻鐘有余。
吳貴妃就算讀的再怎么慢,這時候也應該瞧到‘戲肉’了吧?
卻不知她看到那些粗鄙不堪的文字,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皇后一時彷似百爪撓心,連剛剛生出的悔意都拋在了腦后,幾乎沒怎么猶豫,便下意識湊到了門前,想要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好一窺究竟。
偏就在這時,房門‘碰’一聲被重重推開,吳貴妃跌跌撞撞的從里面撲出來,側頭狠狠剜了她一眼,旋即就欲奪路而逃。
“妹妹留步!”
皇后幾乎下意識的扯住了她的胳膊,被帶挈著踉蹌了兩步,才成功將吳貴妃拉住。
見她還要掙扎向前,皇后忙勸道:“妹妹且先冷靜些,你這般跑出去,若讓外面瞧見,只怕又要傳出無數閑言碎語了!屆時皇上要是問起來…”
最后這話,成功讓吳貴妃僵在了當場。
她轉回身顫巍巍的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腦袋空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就這么迷迷湖湖的,又被皇后拽進了里間,直到眼角余光掃見倒扣再茶幾上的奏折時,她才像是陡然回過魂來,慌急的轉頭挪開了視線。
皇后原想拉著她重新在羅漢床上落座,但吳貴妃那還敢接近桌上的‘禁忌之物’?
當下使出了渾身解數,竭力從皇后手上掙脫,直接縮到了距離奏折最遠的角落里。
皇后見狀,只好給她拿了個圓凳來,又硬按著她坐好,這才自顧自折回原處落座。
卻說坐到椅子上之后,吳貴妃仍是羞怯難當,事先她就算是想破頭,也萬萬想不到里面會是那樣的內容!
下意識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污言穢語,她眼角的余光就不自覺往茶幾上掃去,下一秒,卻又在即將觸及到奏折的飛快彈開。
皇后原也有些三分羞怯,但見她如此模樣,反倒一下子敞亮豁達了。
若無其事的拿起桌上那份奏折——喔,原來是靈堂那篇,這么說自己上次看過之后,還重新按照先后順序放好了嗎?
當時忒也疲憊,一時竟想不起來了。
皇后努力控制著大腦,不去回想疲憊之前自己的所作所為,下意識隨手翻了幾頁,旋即才覺得不妥,自己怎么能在人前,翻看這等不堪入目的東西?
于是急忙將奏折合攏,小心托在掌心,沖著吳貴妃比了比,明知故問道:“妹妹方才已經翻看過了吧?”
吳貴妃下意識點了點頭,不過等反應過來,便又開始拼命的搖頭,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漲的仿佛紅棗,兩只手死死捏著衣角,擺明了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
她如此羞怯,又急于撇清的表現,并沒有出乎皇后的預料——不過皇后更在意的,還是她在事情過后的反應。
也不知,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念念不…
話說,她方才翻看的應該足夠多了吧?
該不會是剛看到開頭,還未曾來得及深入,就慌慌慌張跑掉了吧?
皇后低頭看看手上的奏折,十分后悔自己方才沒有留意吳貴妃看到了何處,如今再想找出痕跡可就難了——再說了,在這上面留下痕跡最多的除了皇帝,應該就是她自己了。
一面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皇后又無奈嘆息道:“妹妹無需如此,當初我可是在陛下面前翻看的,論窘迫慌亂,只怕還遠在妹妹之上。”
吳貴妃聞言,下意識抬頭看了眼皇后,但掃見她手上拖著的奏折,立刻又鴕鳥似的垂下了螓首。
心中暗道,原來皇后竟是在皇上面前翻看的,那等情景,自己想一想都覺得羞…
等等!
那不就是夫妻二人之間助興的小情趣么?
這莫非是在變相的炫耀?!
想到這里,吳貴妃再次抬頭不滿的看向了皇后,這回即便掃見了那奏折也未曾低頭。
這時皇后又嘆道:“當時我就曾推拒過,但陛下執意如此,我又怕他情緒激動起來,再度驚厥過去,所以只好答應了。”
原來是再皇上中風之后發生的事兒。
吳貴妃心知是錯怪了皇后,不由尷尬的再次垂首。
“后來陛下病體漸漸康復,我也曾三番五次想要把這東西退回去,偏皇上…”
說到這里,皇后終于將手里的奏折放回了匣子里,可還不等吳貴妃松一口氣,她又雙手捧著盒子起身道:“如今既然妹妹也已經看過了,索性這東西就交給你保管好了。”
說著,邁步向吳貴妃走過來。
“不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要!”
吳貴妃兩手搖的都快出重影了,身子也一個勁的往墻角縮,活像是個即將被暴徒玷污蹂躪的小女孩。
直到皇后收住了腳步,她這才稍稍恢復了三分理智,忙又推拒道:“娘娘,我、我方才就說過了,這是皇上交給您保管的,咱們若是私相授受,卻如何向陛下交代?”
“這…”
皇后裝出一副遲疑的樣子,旋即卻又突然提議道:“那要不這樣,咱們兩個一人一冊,若陛下問起來,只說是為了避免遺失盜毀。”
說著,自顧自又取出一本來,遞到了吳貴妃面前。
就聽一聲脆響,卻是竭力退縮的吳貴妃不慎撞倒了圓凳。
皇后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就見吳貴妃順勢跪倒在身前,慌張道:“娘娘饒了我吧、娘娘饒了我吧!您發發慈悲,就只當我今兒從沒來過!”
說著一骨碌起身,連滾帶爬奪門而出。
等到皇后追出去時,她早跑的不見了蹤影,連帶來的宮女也追了上去,只余下儲秀宮的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且不提皇后如何安撫宮人。
卻說吳貴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鐘粹宮里,遣散了左右人等,又囫圇吞棗的灌了些溫茶下肚,這才稍稍冷靜下來,捧著紅彤彤滾燙燙的瓜子臉,暗罵皇帝實在是荒唐,那焦暢卿更是無恥至極!
他怎么就敢…
自己果然沒有看錯,這賊子絕不是什么良師益友,繇哥兒若跟他學壞了可怎么好?
再說了,他能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情,日后誰能保證…
等等!
有這兩份奏折在手,似乎也沒必要擔心他日后跋扈難制了,且以此獠也確實有些歪才。
那這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吳貴妃一時凌亂了,正努力權衡利弊之際,忽聽門外有人稟報,說是容妃娘娘請見。
容妃?
一聽到這個名號,吳貴妃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都是這肥婆從中作梗,才害的自己遭遇如此窘境——自己方才怎么就沒把她賣給皇后呢?
還在現在后悔也為時未晚,只要下次見了皇后,將由來始末加油添醋的說出來便是。
“讓她回…”
她打定了主意,就懶得再與容妃虛與委蛇,正待閉門謝客,忽然又想到了一種可能。
會不會…
那浪蹄子其實早就知道里面的內容,所以特意給自己下套?
這個念頭一起,吳貴妃就改了主意,當下道:“讓她進來吧。”
容妃才剛在乾清宮換了班,就習慣性的跑來刷友好度,進門時眉眼帶笑搶著行禮,態度別提多謙卑了。
等起身時,見吳貴妃仍舊大咧咧坐在那里,容妃心下暗罵一聲‘小人得志’,嘴里卻甜甜道:“姐姐可聽說了上書房發生的事情?您是沒瞧見,皇子殿下當時對答如流,便換個飽讀詩書的,只怕也未必…”
她嘴皮子上下翻飛,全是吹捧繇皇子的言語。
但吳貴妃先入為主,怎么看她怎么不順眼,怎么聽怎么不順耳,除了懷疑容妃坑騙自己,還總覺得容妃這番話是在炫耀。
于是審視容妃的目光愈發深沉起來。
容妃也終于察覺到了不妥之處,她心中暗道,這矮冬瓜莫不是來了月事,怎么黑著一張臉像是要吃人似的?
“姐姐?”
她試探著問:“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一邊說著,她一邊裝模作樣的檢查自己的著裝,并做好了隨時撤退的準備。
這時卻聽吳貴妃幽幽問道:“你上回說的那東西,該不會是兩道奏折吧?”
上回說的東西?
兩道奏折?
容妃被她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弄懵了,抬起頭疑惑道:“什么奏折,姐姐說清楚些。”
難道她真的不知道?難道是自己錯怪了她?
吳貴妃一邊竭力研判,一邊隨口又道:“就是你前幾日說的,皇上交給皇后保存的焦順的把柄。”
“原來是這事兒!”
容妃這才恍然,后知后覺的都囔道:“原來這把柄是兩道奏折。”
說著,忽又奇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難道…”
“你管我?我自有我的辦法!”
吳貴妃厲喝一聲,因雜了太多慌亂的情緒,不覺都有些破音了。
容妃被嚇了一跳,雖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卻也不敢再繼續追問下去,于是借著先前的話頭道:“說到兩本奏折,我倒是突然想起來了,好像有那么一段時間,陛下時常將兩份奏折帶在身邊翻看,依稀就是焦順遞的折子!”
她說著說著,臉上卻不自覺的一紅。
這一幕被吳貴妃瞧見,只當她是不慎露出了破綻,立刻又聲色俱厲的喝問:“你果然曾瞧過里面的內容對不對?哼我就說你怎么會突然這么好心,原來是變著法子想給我設套!”
“設套?”
容妃再次被弄懵了,好一會兒才連忙叫屈道:“姐姐說的哪里話,我要是看過里面的內容,又怎么會不告訴姐姐?至于說我變著法子設套云云,那就更是冤枉我了!”
“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
吳貴妃霍然起身,發現自己明顯比容妃矮了一頭,又忙不動聲色的踩到了腳踏上,平視著對方冷笑道:“若你果然不知就里,方才又為何會突然臉紅?這分明就是心虛!”
“這…”
容妃一時語塞。
其實她方才是因為突然想到,那陣子皇帝每每看罷奏折,都要拉著自己及時行樂,且總愛弄些千奇百怪的花樣,所以才會不自覺兩頰飛紅。
但這個理由,卻怎好同吳貴妃說起?
而吳貴妃見其語塞,卻愈發篤定自己猜的沒錯,于是便將方才的羞憤,一股腦都發泄了出來:“賤婢,虧我還當你已經痛改前非了,不想卻是包藏禍心、意圖不軌!你且給我等著,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日!”
她說著,下意識揚起手來就要去掌摑容妃。
容妃一開始被罵懵了,眼見她這張牙舞爪撲上來,下意識再她胸口狠狠推了一把。
吳貴妃素以掌上飛燕著稱,如何受得了這個?
當下蹬蹬蹬倒退幾步,后腳跟絆在腳踏上,一下子摔了個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后嵴梁更是重重撞在了羅漢床上。
“哎幼”
她凄厲慘叫了一聲,扶著床抬手點指著容妃罵道:“賤婢,你竟然還敢動手?!”
聽她倒打一耙,容妃一時氣的渾身直哆嗦。
她原也不是個好脾氣的,只因宮中大廈將傾,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所以才在吳貴妃面前奴顏婢膝、強自忍耐。
如今被吳貴妃三番兩次指著鼻子辱罵,容妃一時也被激起了性子,勐地挺起冠絕之物道:“我之所以臉紅,是因為想起皇上當初每每讀完那奏折,都會龍馬精神一番——姐姐約莫是見的少,所以才沒什么印象!”
“你、你!”
吳貴妃解開了疑竇,卻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容妃這話明擺著是嘲諷她不得寵!
而更讓吳貴妃悲憤不已的是,那陣子皇帝還真就極少寵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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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憤交加之余,吳貴妃蹭一下子跳將起來,就要撲上去與容妃撕扯。
但容妃卻也不蠢,知道若在鐘粹宮打起來,自己指定是要吃虧的,于是也不等吳貴妃撲上來,便搶先奪門而逃。
“賤婢,你給我站住、你給我站住!”
吳貴妃頭腦發熱的追到外間,見宮女們人人驚詫的樣子,才連忙收住了腳步,憤憤的目送容妃逃之夭夭,暗暗咬牙道:
死肥婆!
就算本宮不得寵又如何?
等繇哥兒登基之后,除了有正妻身份的皇后之外,似你等這樣的下賤坯子,還不是全都要仰本宮鼻息?!
想到日后的情景,她這才稍稍平抑了心頭的怒火,拂袖輕哼一聲,轉頭回了里間。
重新坐到羅漢床上,她又余怒未消的咒罵了幾句,然后便開始琢磨如何懲治容妃——她只說日后能輕松報仇,可沒說現在就不報復了!
方法是現成的,只消去皇后面前告狀即可。
最好是能添油加醋,給她羅織一些解釋不清的罪名。
惡了自己,又惡了皇后,且看她還怎么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