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
焦順興沖沖回到家中,一進院門就沖迎出來的史湘云道:“快來瞧我搜羅到了什么寶貝!”
說著,他將手伸進袖子里似要掏出什么來,卻不想‘咦’了一聲,竟就皺著眉頭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
史湘云早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帶來的生活小驚喜,正滿心期盼的瞪圓了美目,見此情景不由好笑道:“老爺難不成又把東西弄丟了?”
焦順這幾年散出去的東西可不老少,因擔心一不留神翻了船,故此特意營造出了丟三落四的人設,解釋也好拿來搪塞——要不說海王不好當呢。
也正好,他當初就是因為假裝丟了金麒麟,才漸漸和史湘云搭上感情線的。
如今立此人設,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倒也沒全丟。”
焦順尷尬的撓著頭,順勢從袖袋里取出那紅白相間的雨花石,攤開展示給史湘云道:“我搜羅了兩顆心形的石頭,原想著咱們一人一顆,各自在上面刻下要說的話,然后等七夕的時候再彼此交換,誰成想…”
史湘云聽了很是有些遺憾,旋即卻是一把奪過了那雨花石,嘻嘻笑道:“老爺總是送我禮物,這回偏不要你送,你只等著我的回禮便是!”
瞧她那活潑又溫柔、俏皮又暖心的小模樣,連焦順這等人都禁不住暗自羞慚,于是忙岔開話題道:“對了,我為明兒入宮授課,專門準備了兩樣道具,其中一樣在宮里,另一樣我特意帶回來了,你要不要瞧瞧?”
“當然要瞧!”
史湘云復又激動起來,焦順給繇皇子表演的那些把戲,她可是一樣不少的學會了,當下扯住焦順的袖子急切道:“是能變給別人瞧的,還是…”
“這個好像當不得戲法耍。”
“那就把大家都叫來一起看!”
聽說不是能表演給別人看的東西,湘云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心思,忙命香菱、翠縷去請邢岫煙和平兒,又令晴雯趕奔客院…
“伱瞧你。”
焦順急忙伸手攔住晴雯,嗔怪道:“這都快到飯點兒了,你也不怕打攪到林妹妹——那東西也不是很大,待會等吃完了飯,你帶過去給她瞧瞧就是了。”
史湘云這才作罷,只將一院子鶯鶯燕燕集中到堂屋客廳里。
聽說又有‘哄小皇子’的新奇物件可瞧,眾人大都歡呼雀躍,眾星捧月似的圍定焦順,看著他從箱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怪模怪樣的物件。
這東西有點像是縮小版的晾衣桿,不過整體都是金屬打造的,橫梁上垂下一道道絲線,絲線上又掛著十來個小球,而這些球又分為兩種,單數五彩斑斕、雙數則皆為白球。
眾人一面圍觀一面交頭接耳的議論著,卻始終沒能猜出這東西是做什么的。
史湘云等的不耐,忙挽住焦順的胳膊撒嬌催促。
于是焦順又將那東西擺到了靠墻的位置,示意讓眾人稍稍退后觀瞧,然后用木板將那些小球同時托起,大概到四十五度角的時候,才突然抽走了木板。
那些彼此牽扯的小球立刻開始擺蕩起來,忽而連成蛇形,忽而錯落有致,忽而白球、彩球各自成行,直瞧的眾人眼花繚亂贊嘆不已。
好半晌,那些小球才漸漸停止了擺動。
史湘云見狀,二話不說拿起木板便又推了一把,看到小球再次開始蛇形擺動,她忍不住問:“老爺,這是怎么回事?明明也沒用什么力氣,怎么就能動這老半天,還像是活物一般變來變去的?”
“我也只知道,這是因為它們彼此牽扯,上面的繩子又長短不一所造成的,別的就…”
焦順說著兩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
對于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史湘云倒也早已經習慣了,于是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再那蛇形擺上,似乎是想通過觀察,弄懂這其中的原理。
等到小球第二次停下來時,她又下意識去拿木板,卻被焦順手疾眼快按住,無奈道:“待會再玩,先吃飯。”
“喔。”
史湘云不情不愿的應了,作勢要起身,趁著焦順放松警惕的時候,又突然用木板推起了小球,旋即她抽身就跑,歡快笑道:“咯咯咯且讓它先動著,反正也不影響咱們吃飯。”
不出意料的,她用飯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不少。
吃完之后,她兩肘拄著桌子以手托腮,兩只水汪汪的杏眼眨也不眨的盯著焦順。
焦順搖頭嘆了口氣,然后也開始加緊了扒飯,不多時囫圇吞棗的弄了個八成飽,起身道:“行了,想去就去吧。”
史湘云蹭一下子躥起來,歡快的招呼道:“翠縷、香菱,把東西帶上,咱們找林姐姐玩兒去!”
翠縷頭一個上前,小心翼翼的試了試,發現這‘蛇形擺’并不太重,便直接抱起來對香菱道:“去時我自己來,等回來時你再抱著。”
香菱憨憨的應了,旋即以手捧心滿眼期盼:“等林姑娘見了此物,說不得又有新詩了。”
翠縷無語的翻了個白眼,亦步亦趨的跟著史湘云往門外走去。
香菱也急忙抓起木板追了上去。
眼見她們走了,焦順不自覺便神游物外起來,心道也不知自己暗中的布置是否順利。
“對了!”
這時門外忽又響起史湘云清脆的嗓音,直嚇的他一個激靈,下意識回頭看去,就見湘云正扒著門框伸進大半個腦袋,笑吟吟的交代道:“等一會兒回來,我就把這東西擺在邢姐姐屋里,你們誰想玩兒都成,只是千萬別給弄壞了。”
說完,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這次她可沒再回頭,帶著兩個丫鬟匆匆到了客院里,趕巧黛玉也剛用完飯,正在桌前凈手漱口。
見翠縷懷里抱著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林黛玉不由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問:“怎么,你今兒又是來獻寶的?”
雖然她表現的一臉嫌棄,但事實上對于史湘云頻頻獻寶的行為,卻并沒有絲毫的反感,因為史湘云從始至終,都沒有要炫耀的意思,而只是單純的想要與她分享其中的樂趣。
“嘻嘻”
史湘云被戳中了心思,沖黛玉俏皮的吐了吐小丁香,又從翠縷懷里接過那‘蛇形擺’,作勢要往桌上放。
紫鵑和雪雁忙上前將飯菜撤下,翠縷和香菱又搶上前一通狠擦,好歹是空出了塊干凈地方。
史湘云看似大咧咧,實則小心翼翼的將擺件放到桌上,得意道:“請姐姐上眼瞧”
說著,用木板將那些小球輕輕推起。
見到那小球彷如活了一般,不斷擺出各種姿態,林黛玉也是嘖嘖稱奇,只可惜香菱瞪著眼睛期盼了半天,也沒見她有什么新詩。
等到小球停下來,史湘云將木板塞給了林黛玉:“姐姐也來試試。”
林黛玉也親手嘗試了一次,再三贊嘆了焦順的奇思妙想,史湘云這才心滿意足,往羅漢床上一癱,揉著肚子道:“不成了、不成了,方才吃的急,走的也急,這會兒倒有些漲的慌。”
林黛玉聞言立刻上前拉扯:“漲的慌你還敢坐下?快起來活動活動,消消食兒!”
“嘁”
史湘云半真半假的撇嘴道:“姐姐還知道說我,平素央著你求著你,你都懶得活動!”
“好啊,這是來給我設套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黛玉作勢欲要呵湘云的癢,湘云急忙閃身避開,連聲道:“好姐姐,你若是饒了我,我這里還有一樁好寶貝給你瞧呢。”
林黛玉因顧忌她吃撐了不舒服,本也沒有要真下手的意思的,當下叉著蠻腰道:“速速獻來,若不是好寶貝,待會兒可要罰雙份。”
“大王放心,必是好寶貝!”
史湘云說笑著,從荷包里小心翼翼翻出那枚雨花石來,先將來歷用途說了,又無奈嘆道:“只可惜老爺路上丟了一枚,若不然…”
“等等!”
林黛玉這時卻露出驚詫的表情,旋即回頭對雪雁道:“雪雁,把咱們撿的那塊雞血石拿來。”
史湘云討過來,跟自己的雨花石擺在一起,發現這雞血石除了大一號之外,整體形狀差相仿佛,不由歡喜道:“這定是我們老爺丟的那塊無疑了,姐姐在那兒撿到的?!”
“就在二門夾道那邊兒。”
林黛玉說著,忽然一把將那雞血石奪了過來,促狹道:“你說是你們家的,你叫它一聲它可答應?若它不應,總得拿出些別的證據吧?”
史湘云雖知道她是在玩笑,卻還是一本正經的道:“我們老爺說了,丟的那塊是雄的,這塊比我的大一圈,可不就那顆雄心?”
“有了、有了!”
林黛玉聽了猛一拍手,嬉笑道:“你屆時只在上面刻下‘雄心壯志’四字,豈不應景的緊?”
“是老爺要在上面刻字送給我。”
史湘云認真糾正之后,又道:“再說了,俗話說缺什么補什么,真要刻上‘雄心壯志’四字,也該送給寶二哥才對,我們老爺可不缺雄心壯志。”
聽到‘寶二哥’三字,林黛玉便禁不住有些失神。
這陣子她依舊在為那個'情'字所困,為了解惑、為了尋找答案,她暗地里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試圖重新喚醒蕊官和藕官的感情,然而最終卻是鎩羽而歸。
蕊官被收用之后,迅速的就融入了后宅,全然不見半點對舊日光景的留戀;而藕官得知這一切后非但沒有怨憤,反而真心替蕊官高興,甚至還說什么‘天意如此’。
雖然林黛玉也知道,在世人看來她們兩個的選擇再正常不過了,但她還是因此郁郁難解。
難道說…
這世間當真不存在能沖破一切阻礙的愛情嗎?!
“姐姐、林姐姐?”
史湘云見林黛玉突然發起呆來,先喚了兩聲不見奇起效,又伸手在她肩頭搡了一把,林黛玉這才陡然清醒過來,忙道:“抱歉,我一時有些走神兒。”
史湘云只當她是又想起了和賈寶玉的往日種種,不由后悔自己不該主動提起寶二哥來。
當下忙岔開話題,和林黛玉討論起了,該在雨花石上刻些什么文字才好。
不過這等私密的事情,林黛玉肯定不會越俎代庖,最多也就是在大方向上給出建議罷了。
姐妹兩個又閑聊了小半個時辰,眼瞅著天色漸晚,史湘云這才起身告辭離開。
等送走湘云,林黛玉獨自回到里間,看著窗外的黑漆漆的夜色,又不自覺的長吁短嘆起來。
這時雪雁突然探頭探腦的走了進來,先假模假樣的挑了挑燈花,然后又吞吞吐吐的道:“姑娘,我今兒去給寶琴姑娘送東西的時候,聽到有人提起您來,說是、說是…”
“說是怎得?”
林黛玉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話,當下挑眉冷笑:“事到如今,難道還有人嫌我礙眼不成?”
“這…”
雪雁慌亂了片刻,這才訕訕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當時那兩個婦人嚼舌根,說什么二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污蔑您命硬,二月里因大老爺行將就木,克制不住你,所以這才惹出后來那么些禍事,還說…”
“還說什么?!”
林黛玉柳眉倒豎,一手掩著胸口,一手撐著書桌,咬牙追問:“她們還說了什么?!”
“還說,不如就讓您留在焦家,讓焦大爺鎮著…”
饒是知道二舅母一直不喜歡自己,但林黛玉也萬沒想到,她會這般往自己頭上潑臟水,更沒想到的是,老太太竟然也…
若不然,怎么前兩日三春來時,竟提都沒提要接她回去的事兒?
想到繼賈寶玉之后,連自小最疼愛自己的老太太也背叛了自己,林黛玉只覺心頭絞痛,兩眼發黑搖搖欲墜。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別嚇我啊!”
雪雁連忙扶著她靠在床上,又取了常備的藥丸就著茶水喂下去。
好半晌之后,林黛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過來。
雪雁松了口氣,擦著額頭的冷汗道:“姑娘別急,要我說,那邊兒還真未必比的上這邊自在,若再有個名分…”
“你渾說什么?”
林黛玉聽她言語無忌,立刻呵斥道:“再敢妄言,看我饒不饒得了你!”
“奴婢不是妄言。”
雪雁卻一咬牙,屈膝跪倒在床前:“當初湘云姑娘不就是因為,撿到了成雙成對兒的金麒麟,所以才和焦大爺成就了姻緣么?今兒姑娘撿到那雞血石,說不定也是…”
“胡說什么!”
林黛玉惱道:“要這么說,當時撿到這東西的是紫鵑,要成姻緣也是她去!”
“我們還不都是跟著姑娘?”
雪雁脖子一梗:“要我說,這或許就是天意,左右三姑娘和焦大爺的事兒也還沒過明路——再說本也是咱們在前,憑什么要讓給…”
“住口!”
林黛玉猛的起身揚手作勢欲打,但見雪雁不閃不避,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來,只好順勢往外一指道:“你給我出去!”
雪雁猶豫了一下,想到該說的也都差不多說了,便乖巧的起身出了里間。
等雪雁走后,林黛玉便又頹然坐回了床上。
或許是因為外祖母的背叛,讓她心神劇烈動搖的緣故,以至于明明對焦順全無半點男女之情,腦海中卻還是不斷浮現出雪雁方才那番話。
尤其是那句‘這或許就是天意’,竟遙遙與藕官的‘天意如此’交相輝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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