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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2章 初三小宴【中】

  進入六月以來,京城的大小茶攤便迎來了旺季,四方街街口的李家大碗茶自然也不例外。

  這不,才剛過巳正上午十點,六張八仙桌便座無虛席。

  這些茶客大多都是在四方街打零工的,平素靠幫各國洋夷們搬搬抬抬的掙些辛苦錢,活兒不算多,勝在顧客好糊弄,出手也足夠大方。

  而在這一群敞著懷高談闊論的粗漢當中,卻雜了個頭戴四方巾的長袍老儒,他一手壓著花白的山羊胡,正小口小口的呡著茶水,卻忽聽遠處傳來‘一二一’的號子聲。

  老儒下意識探頭張望,就見一群身著工裝的年輕人,正排著整齊的隊伍朝這邊跑過來,打遠一看至少也有兩三百人。

  隨著工學的建立,始于蒙學工讀生制服,也漸漸在外面流行開來——主要是沒能入選的年輕工匠們在穿——不過似這般排著整齊的隊伍出場的,很明顯是正版的工讀生。

  那老儒見了先有三分不喜,等工讀生們跑到近前,掀的左近塵土飄揚,他忙橫起長袖護住了自己的茶杯,又搖頭晃腦的嘆道:“這學不學、工不工、兵不兵的,成什么體統?!”

  見他如此做派,同桌正嚼著楊柳枝剔牙的漢子,偏頭啐了一口,哂道:“老先生這可就見識短了,人家這叫軍什么什么管理…”

  后面桌上立刻有人提醒道:“軍事化管理。”

  “對對對!”

  那漢子一拍大腿,得意道:“就是這勞什子軍事化管理,聽說工部下面的大廠子都再學,連那些豪商們也在跟風,您還別說,人這法子確實是管用,聽說訓完之后做東西更快不說,連次品和挑費都少了。”

  那老儒聽他說自己見識短,當下臉色愈發難看,但看看對方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最后還是選擇了閉嘴,默默加快了喝茶的速度。

  不一會兒他便連茶葉沫都吞下了肚,瞪著眼睛數出兩枚銅子兒,放在了茶杯旁邊,然后起身理了理衣裝,倒背著手朝四夷館的方向去了。

  先前懟他那漢子等他走遠了,忍不住問周圍相熟之人:“這些酸丁來四方街做什么?我一早上瞧見好幾個了。”

  “這你都不知道?虧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見識短!洋鬼子們最近時興練毛筆字兒,特意托了四夷館給找師父呢。”

  “嚯!”

  那漢子又一拍大腿,恍然道:“瞧那做派,我還當是什么人物呢,這教洋鬼子識文斷字的,可不就是個老漢奸么!”

  茶攤上暴起哄堂大笑,充滿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歡快。

  這且不提。

  卻說那兩百多工讀生經四方街往西,很快便來到了一座名為‘聚鴻樓’的酒家門前。

  董恂、陳萬三、李慶早在門前等候多時,見這批學弟終于到了,李慶把手里的瓜籽兒胡亂一丟,拍著手上的碎屑就待迎上去。

  “別急!”

  董恂連忙扯住了他,就見那些工讀生整齊的從他們身前跑過,直到以陳萬三為中心,隊伍前后幾乎一樣長短時,領隊的高個青年這才下令:“立定!”

  李慶看到這一幕,用胳膊肘捅了捅陳萬三,笑道:“怎么樣,是不是比咱們那一撥訓的強。”

  說著,又抬起下巴朝那為首的青年一仰頭:“沈駿,第二期的頭名,跟我和董恂一樣,實授九品司務——這小子比你還擰巴,不過人家可比你好看多了。”

  這時候,沈駿已經下令讓工讀生集體左轉,面對聚鴻樓的大門,然后小跑著上前拱手道:“二期生應到兩百一十二人,實到…”

  “行了、行了。”

  李慶擺擺手,沖眾人笑道:“這又不是在學校里,再說恩師他老人家設的是私宴,大家都放輕松些,沒必要這么嚴肅。”

  聽他這話,隊伍里的氣氛明顯一松。

  不過沈駿蹙著眉猶豫片刻,還是繼續稟報道:“實到二百一十二人,請三位上官示下!”

  李慶直翻白眼,他到了工學里還是不改老作風,更多的是在圍著上司們打轉,與下面的工讀生接觸反而不多,雖早聽說這二期頭名的沈駿是個古板之人,卻也沒想到一板一眼到了這等程度。

  董恂微微一笑,沖著陳萬三做了個請的手勢。

  三人眼下雖都是九品,但九品之間也分高下,陳萬三在工部總掌糾察隊,下面實打實的管著二十幾個從九品武官,和將近一千五百名糾察隊員,三人之間自然以他為尊。

  不過陳萬三素來是個不愛出風頭的,當下連忙擺了擺手,示意還是由董恂出面。

  董恂知道他是實在人,也便沒有再推脫,直接跨前一步揚聲道:“稍息。”

  事先聲明,這可不是焦順標新立異搞的口號,而是夏太祖當年編練新軍時弄的,一直沿用至今。

  聽到命令,‘唰’的一聲,兩百多名工讀生齊齊邁出了一只腳。

  比起李慶來,董恂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這些學弟身上,所以在二期生中的威望也遠不是李慶能比的。

  不過也正因此,他如今在工盟的里威望也被陳萬三蓋過了,畢竟工盟的核心成員,就是那二十幾個糾察隊副隊長——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何況董恂論地位還稍遜于陳萬三。

  “我只說兩點。”

  董恂對著眾人豎起指頭,這個動作很明顯就是跟焦順學的:‘第一,今兒沒有什么上官,只有同門師兄弟;第二,大家進去之后,以舍為單位入席——好了,原地解散!”

  他話音剛落,旁邊李慶又見縫插針的一揚胳膊,招呼道:“還等什么?走著,跟師兄我進去吃酒去!”

  最開始工讀生們還有些猶豫,但見董恂和陳萬三各自讓開去路,沈駿也沒有再說什么,便一下子散了隊形,呼呼啦啦跟著李慶往里走。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駿看看一旁的陳萬三,再看看董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直說就是了。”

  董恂笑著介紹道:“這是你陳萬三陳師兄,當初去大理寺就是他挑的頭,如今跟著祭酒大人在工部司務廳為官。”

  沈駿忙拱手對陳萬三道了聲久仰,然后又繃直了身子,肅然道:“董司務…”

  董恂抬了抬手,板著臉反問:“你是想讓我提前稱呼你沈司務?”

  沈駿這才改口:“董師兄,這兩天總有人在暗中挑撥,對祭酒大人含沙射影,我試著查了查,但還沒…”

  “這事兒你不用管。”

  董恂再次抬手攔住他的話,順勢往二樓指了指:“有老師在,這工學就翻不了天——走吧,咱們也該進去了。”

  沈駿還想說什么,見董恂和陳萬三已經轉身往里走,也只好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這聚鴻樓的大廳十分寬敞,除了樓體本身,還往后院延伸出去不少,又用門板拼了半圈做墻,如今俱都敞開著,穿堂風一吹,直讓人心曠神怡。

  先進來的工讀生們,如今大多已經落了座,董恂也便讓沈駿去找同舍的舍友,然后與陳萬三一起走向樓梯口。

  李慶早在這里候著,見他二人過來,便急忙往樓上指了指:“我去請恩師下來?”

  這種事情他從來不落人后,陳萬三和董恂也懶得與他爭。

  于是李慶便提著衣襟下擺,蹬蹬蹬的上了樓。

  有注意到這一點的工讀生,便悄悄停止了喧嘩議論,抬頭直勾勾的望向樓上,同桌的人見狀無不效仿,上行下效,漸漸的,兩百余人便都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安靜了下來。

  等到焦順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時,所有人又同時起身拱手道:“見過祭酒大人!”

  雖然平時焦順也時常在工學辦公,但在見識了電報機之后,再看到這位祭酒大人時,眾人還是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們在工學里,也曾系統的學過一些基本的電力知識,也正因為有所了解,所以對造成電報機的焦順更感欽佩。

  焦順一邊往下走,一邊沖眾人伸手虛壓:“今兒是私宴,大家都放輕松些、放輕松些!”

  他這回卻沒再論什么師徒,畢竟二期的人數足足翻了四倍,三期就更不用說了,再加上他位份日高公務繁忙,也實在難以抽出大把時間,再與這些工讀生們拉進感情。

  不過這樣也有好處,至少頭一期工讀生會自覺與眾不同,會更加緊密的團結在自己身邊。

  而以后再有看得順眼的工讀生,也可以拿師徒的名分來進行拉攏。

  在焦順的再三示意下,工讀生們終于又坐了回去。

  而焦順走到距離地面還有五六階的時候,便在樓梯上站住了腳,笑道:“說幾件事情…”

  話音未落,眾工讀生又齊齊起身。

  “坐下聽、都坐下聽。”

  焦順再次勸說,等到廳內重新平復,他才環視著眾人道:“前天我因故未能出席畢業典禮,你們不會怪我吧?”

  這話問的著實唐突,工讀生們集體愣怔了一會兒,才有人參差不齊看的答道:“祭酒大人言重了!”

  “您雖然沒能到場,但那電報機我們可都瞧見了!”

  “沒錯,比起畢業典禮,自然是宮中的事情更為重要!”

  焦順再次抬手虛壓,等眾人安靜下來,他又笑問:“可我怎么聽說,工學里有人對此大加指摘,說本官雖是工學祭酒,實則卻并沒有把工學放在心上,一味只顧逢迎圣意?”

  這話就更重了,工讀生們面面相覷,緊接著沈駿起身拱手道:“依學生所知,確有此…”

  “祭酒大人!”

  這時卻有人搶著道:“這肯定都是那些…那些人所為,我們都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又怎么可能會錯怪大人?!”

  他話音剛落,四下里就響起十數聲附和。

  就在更多人準備站出來表態的時候,焦順卻笑問那人:“你既知道我的良苦用心,那不妨替我就給大家講一講。”

  “這…”

  那工讀生登時憋的面赤耳紅,他不過是拍馬屁罷了,那里知道焦順到底有什么良苦用心?

  好在焦順也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再次掃視眾人道:“其實這話說的不假,我焦某人確實是在逢迎圣意——可若不是圣上乾綱獨斷高瞻遠矚,又怎么會有工學,我與諸位又怎會有今日?”

  “其二!”

  他說到這里,豎起兩根指頭:“我之所以選在畢業典禮當日進宮,也正是為了給你們再鋪一條康莊大道!”

  這話一出,眾人盡皆迷惑,卻又不自覺的生出了期盼。

  “你們也知道。”

  焦順順勢指了指陳萬三和董恂:“你們這些師兄,早在畢業之前就已經分派好了差事,當時為了安置他們,更為了讓他們能有一個遠大的前程,我結合當時的情況,提出了軍方代表制,并承諾凡是進入糾察隊的工讀生,日后必能搏一個出身。”

  “時至今日…”

  焦順再一次環視眾人:“我可曾說到做到?”

  前陣子糾察隊副隊長,被集體授予從九品官身的事兒,還曾引發過工人與考生的沖突,身為工讀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獲得一致肯定的答復之后,焦順才又繼續道:“這條路,你們仍舊可以走,但卻遠比你們師兄走時要窄、要難,畢竟京畿左近上規模,且與軍工有關的工廠,基本上都已經組建了糾察隊,余下的空缺已經不多了。”

  “至于工部這邊兒,大匠學徒和書辦的缺,只怕也會較去年少一些。”

  “但你們這一期,卻足足有兩百多人,人數遠較第一期要多的多——那么,剩下的又該怎么辦?!”

  焦順不知第幾次環視大廳,不過這一次廳中的氣氛卻明顯變得壓抑起來,早在這一期沒有提前分配的時候,類似的傳言就有不少,而如今祭酒大人的話,顯然徹底印證了那些傳聞。

  這時焦順忽又展顏一笑:“當然了,如果是想回原籍做個普普通通的工頭兒,我還是能滿足你們的。”

  臺下可沒一個笑的出來的,如果沒有前輩師兄珠玉在前,他們或許還能滿足于回到原籍做一個小小的工頭。

  然而頭一期的師兄們,到現在可是已經足足有一半人都坐上官兒了,就算沒做官兒的,也都有各自的前程可奔——極少數去做工頭的,那也是自己選的。

  憑什么輪到自己頭上時,就大概率要去做什么工頭了?!

  面對一雙雙不甘的眼睛,焦順突然又往上邁了兩個臺階,居高臨下揮斥方遒的道:“我知道你們不愿意如此蹉跎!所以,我才加班加點的造出了電報機,又想盡一切辦法將畢業典禮延后,為的就是給你們再鋪一條康莊大道!”

  “就在昨天,就在朝會之上,我將這樁功勞拱手送給了通政司,一個月、最遲兩個月后,通政司就會主持在直隸各府鋪設有線電報,屆時為了能撐起這套電報網,通政司就需要三十到四十名電報專員。”

  “但現如今普天之下,連同我在內,會用電報機的人不超過十指之數,且不是工部大匠,就是早已為官。”

  “所以你們的機會就來了,三天后,工學會臨時設立一個電報速成班,到時候成績最為優秀的工讀生,將會被通政司聘為電報專員。”

  “而這只是開始,因為只要試行成功,朝廷必然會將電報推向全國各省各府各縣,屆時這頭一批電報專員大概率會被派往各地,作為推廣電報的主力。”

  說到這里,焦順笑著環視眾人:“我想,既然是要背井離鄉常年在外,朝廷總不會虧待了大家。”

  在座的工讀生們,無不被這番話鼓動的心馳神往。

  這基本就是上一屆軍代表制的翻版!

  不對!

  軍代表制還有推移的軍官在上面壓著,但這電報系統,可就是工讀生一家獨大了!

  這么算來,前程豈不是比那些糾察隊的前輩還要遠大?!

  至于背井離鄉…

  這年頭的人普遍重鄉土,但唯有一件事能讓幾乎所有人忘卻鄉土情,那就是當官兒!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斗志昂揚的同時,焦順又補充道:“即便是被刷下來的也不要氣餒,往后不管是分配到什么差事,都不要忘了在速成班里學到的東西,畢竟真等到全國推廣的時候,三四十人可不夠用——不過若到時候還能被刷下去,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這下子眾人更是喜氣洋洋,郁氣盡消。

  這時焦順又惺惺作態的感嘆道:“為了能讓你們都有個前程,我這幾個月可是殫精竭智,連新婚燕爾的妻子都冷落了——別的我倒也不指望,只盼著你們能不負君恩就好。”

  “恩師!”

  這時一直在焦順身旁佝僂著腰,生怕高度超過他的李慶,立刻大聲捧哏:“皇恩固然浩蕩,當若朝中沒有恩師這樣的貴人,肯為我等奔走張目,又焉能有我等的出路?!”

  說著,從焦順身側繞過去,在樓梯口翻身跪倒。

  陳萬三和董恂見狀,也忙跟著跪伏余地,在場眾人看到三位師兄都跪下了,誰還敢再大喇喇坐著?于是皆都離席跪倒,一時整個大廳里盡是烏壓壓的后腦勺。

  就聽陳慶撕心裂肺的吼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祭酒也!”

  所有工讀生全都毫不猶豫跟著大吼起來,一時震的大廳屋頂簌簌作響。

  焦順忙走下臺階,挨個扶起三人,又對仍舊跪倒在地的二期工讀生動情道:“我不是那些儒生,說不出太多的大大道理,但我既為工學祭酒,便立志要為爾等,為所有的工讀生趟出一條真正的通天大道來!”

  說著,他從一旁桌子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酒,高高舉起道:“來,咱們飲盛!”

  工讀生們也急忙各自斟酒,不多時一條條舉著酒樽的手臂高高揚起,密密匝匝就像是一片新栽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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