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榭。
賈政剛在桌前坐定,王夫人那邊兒就差了彩霞來,說是想請焦順在入席之前,先去清堂茅舍走一遭。
賈政聞言頓時面色一沉,當初他懷疑妻子和焦順有染,雖有一多半是為了疏遠王夫人的托詞,可到底還是存了兩三分猜忌。
如今王夫人毫不避諱跑來‘截胡’,分明就是在故意和自己賭氣!
他當下板起臉來問:“大晚上的,太太找他過去作甚?這是個什么禮數?!”
見賈政疾言厲色,彩霞卻是絲毫不慌。
相反,想到賈政前倨后恭的小丑行徑,以及焦順暗地里降服了趙姨娘——尤其是趙姨娘那日被焦順引逗的,大談賈政‘短’處與‘軟’肋的情景,就忍不住想要發笑。
于是她忙低垂頭頸,假裝惶恐的答道:“回老爺的話,是薛家二太太臨時起意,想當面拜謝焦大爺對薛家的恩德,所以才央太太請他過去一趟的——二奶奶和姨太太現下也都在那邊兒。”
聽說是薛家二太太的意思,而且王熙鳳和薛姨媽也都在場,賈政這才面色稍霽,不過仍是挑剔道:“薛家太太什么時候拜謝不成,怎么偏要趕在這時候湊熱鬧?”
“這不是說過兩天就要搬出去了么,怕趕不上趟,所以才…”
賈政這才沒有繼續追問,沖外面一擺手道:“你自去外面候著吧,去與不去全在暢卿自己。”
彩霞這才躬身退出了藕香榭,站在棧橋上靜等著焦順到來,結果還沒等來正主,卻先撞見了結伴而行的侍書與紫鵑。
侍書見她獨自站在棧橋入口處,不由奇道:“姐姐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旁邊紫鵑也是滿面好奇。
因也不是什么私密事兒,彩霞自然不會瞞著她們,當下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連賈政一開始胡亂遷怒焦順,后來知道鬧了烏龍,又著急忙慌宴請焦順的事情,也隱晦的透露給了二人。
雖說整日里在這園子里關著,但忠順王的名頭二人還是曉得的,當下也俱都驚嘆不已,難以相信三四年前還與自己等人相仿的焦順,竟就已經能令王侯卻步了!
等辭別了彩霞各自歸家,少不得便將事兒說于了自家小姐。
探春那里暫且不表。
卻說瀟湘館內,林黛玉正與薛寶琴竹前月下談詩論賦,聽了紫鵑的轉述,便屏退了左右,調侃寶琴道:“怎么,你那狼子野心還沒跟家里說清楚?常言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嬸嬸這般謝來謝去的,倒顯得生分了。”
“姐姐!”
寶琴不依的抱住黛玉的胳膊,將螓首抵在她肩頭亂蹭,笑鬧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坐正了身子道:“姐姐這身子骨忒也單薄了些,日后還是要好生用飯才是。”
“這已經比早先好多了。”
林黛玉不以為意的回了句,又追問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準備幾時跟家里攤牌?”
“這…還不急。”
“不急?”
林黛玉故作驚訝的上下端詳了她一番,嘖嘖稱奇道:“你這急驚風,幾時又變成羞答答的嬌小姐了?”
“姐姐!”
寶琴鼓著小臉重重一跺腳,旋即正色道:“先前倒罷了,不過是準備留個念想,并不曾有什么長相廝守的妄念——現如今若再瞞著湘云姐姐,我卻成什么人了?總要等湘云姐姐嫁過去之后,事情過了明路再說。”
聽她說的在理,林黛玉便也舉手投降:“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成了吧?”
說著,將毛筆塞到寶琴手上催促道:“還請賜下佳作一首,也我這小女子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且不提她姐妹兩個如何笑鬧。
卻說焦順換了一身衣裳匆匆趕到藕香榭,就見彩霞正在那棧橋上翹首以待,他心下當即就猜中了九成九,開口一問,果不其然是王夫人幾個有請。
當下不由得暗暗叫苦。
這姑侄兩個怎么又湊到一處了?
王熙鳳那邊兒倒還罷了,畢竟她早知道自己在榮國府里勾三搭四;但王夫人那邊兒卻還不知就里,況且她若知道了,再將這些事情告訴薛姨媽,那自己一番心血豈不全都付諸東流?
不過事情到了眼前,再怎么提心吊膽也是無用,也只能見招拆招了。
好在當事人并不止她姑侄兩個,還有薛姨媽和薛家二太太在,到時候投鼠忌器的,她們應該也不敢過于明示,屆時自己只當是沒瞧明白就好。
打定了主意,焦順便吩咐彩霞在此稍候,自去里面向賈政告了一聲罪,然后才跟著彩霞轉奔清堂茅舍。
賈政親自將他送出門外,看著夜色中漸漸隱去的兩條身影,捋著胡須驚疑不定——方才在里面,竟不見焦順有半點惱意,而且態度反倒更恭謹了幾分。
難道那周長史并不曾將自己說的話轉告給他?
這一來,自己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賈政這邊暗暗后悔不迭,那邊廂焦順也匆匆到了清堂茅舍。
剛進門,四個婦人八只眼睛便齊刷刷落在了他身上,縱是焦順這樣經過大風大浪的主兒,一時心跳也快了幾拍,但他表面上卻不顯分毫,大大方方抱拳行了一禮,笑道:“不知幾位嬸嬸見召,可是有什么差遣?”
“你…”
“也沒…”
王夫人和薛姨媽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了下來。
旁邊的王熙鳳也是躍躍欲試,偏又擔心在幾位長輩面前露了馬腳,故此只能強行按捺住身心的沖動。
反倒是薛家二太太無欲則剛,主動接過話頭道明了緣故,又長施一禮拜謝焦順這陣子對兒子女兒的看顧之恩。
因各懷鬼胎又彼此互相窺探關注,結果一直到焦順告辭離開的時候,王夫人和王熙鳳姑侄兩個都沒能找到機會與焦順暗通款曲。
至于薛姨媽,雖然也遺憾未能和焦順說上幾句體己話,可到底不曾食髓知味,故而反不似姐姐侄女一般沮喪。
就這般,四個人沒滋沒味兒的用過晚飯。
王熙鳳和薛家二太太各自告辭離開,薛姨媽也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只王夫人一個人沒著沒落的,屏退了左右回到屋里,原是想在佛龕前誦經靜心,結果滿腦子雜念竟似脫韁野馬一般,奔騰不息。
最后經是念不下去了,反倒盯著手里的磬錘發起呆來…
而另一邊。
王熙鳳離了清堂茅舍,卻不甘心就此作罷,于是便去了稻香村,央李紈幫忙盯著藕香榭那邊兒。
“你讓素云守在外面,若見有人把他送出來,便推說夜深人靜天黑路滑的,倒不如讓他在園子里留宿一晚上。”
李紈見她心急火燎的樣子,故意板著臉問:“那要是他獨自出來呢?”
“那就讓他裝醉,再喊人把他送去單獨的客院里!”
王熙鳳緊咬著銀牙,不容置疑的道:“別的我不管,反正今兒你必須想法子把他留下!”
李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掩嘴戲謔道:“那我費這么大勁兒,又能有什么好處?”
“呸”
王熙鳳立刻當面啐她,惱恨道:“你平日里吃獨食兒的時候還少了?今兒你再搶我的試試?!”
“好好好,不搶、不搶。”
見她炮仗似的炸了,李紈心知她是憋的狠了,想起自己一開始跟焦順勾搭成奸后的表現,倒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只是忍不住調侃道:“他需不是那銀樣镴槍頭,怕只怕你一個人吃撐了。”
“就是嚼爛了,也不給你!”
兩人逗了一陣子嘴,李紈這才當著王熙鳳的面,把差事鋪派給了素云。
素云領了差事尋到藕香榭,倒沒敢學彩霞堵在棧橋入口,而是遠遠的隱藏了身形,探頭探腦的往里面張望。
卻說賈政因懷疑那周長史未曾透露實情,等焦順回來赴宴時,便忍著沒有提及此事,焦順也樂得裝作不知,兩人一時倒是其樂融融。
尤其賈政見焦順依舊執禮甚恭,完全沒有半點小人得志的猖狂,再想想他近來先是一窩端了禮部,又嚇的忠順王倒戈來降,賈政不自覺便有些飄飄然,就仿佛那些事情他也有份似的。
這一來,自免不得拉著焦順推杯換盞,直喝的爛醉如泥尚且不肯罷休。
焦順無奈,只好也將三分酒意裝成了十分,顛三倒四的表示自己不勝酒力,這才得以脫身。
結果剛被賈政身邊的小廝扶出藕香榭,迎面就跳出個素云來。
“呀?”
素云用手掩住小嘴,故作驚訝的道:“怎么喝成這樣,老爺在里邊如何了?”
那小廝忙道:“老爺比這還厲害,我們出來的時候正扶著欄桿吐呢。”
素云立刻順桿爬道:“奶奶就怕這個,所以才讓我過來瞧瞧——干脆你們也別往外面送了,這天黑路滑的再摔一跤可怎么得了?不如扶去客院里暫且安置下。”
兩個小廝對視了一眼,只覺焦順那雄壯的身子愈發沉重,于是便順水推舟道:“姐姐,我們素日里也不在這園子里住,卻不知客院在何處?”
“我領你們去就是了。”
素云一面大包大攬,一面卻又道:“不過兩處客院離著略遠,你看咱們是先送焦大爺,還是…”
正說著,斜下里就‘恰巧’閃出三個提燈巡邏的婦人,素云見狀大喜道:“有了!秦家嫂子、秦家嫂子,勞煩你們把焦大爺送去客院,我好領著人去安置老爺!”
那為首的婦人正是秦顯之妻楊氏。
她自是早得了素云的傳話,所以才會適時出現在這里。
聽素云這一招呼,立刻帶著手下上前七手八腳,從小廝們手上接管了焦順。
因見是巡夜的婦人接手,那兩個小廝也沒多想,便跟著素云折回藕香榭里照管賈政。
楊氏則和兩個婦人,將醉醺醺的焦順送去了一個較為偏僻又獨門獨戶的客院。
等安置好焦順,她又對手下人道:“焦大爺到底是外男,咱們也不好在這里久留,不如咱們先去巡視各處,每隔兩刻鐘我再派人過來瞧瞧,若焦大爺醒過來便聽他吩咐,若一直睡的安穩就不用打攪了。”
兩個婦人自然沒有異議。
于是三人在外面反鎖了房門,然后就打著燈籠去了別處。
而她們前腳剛走,焦順就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自顧自打了井水簡單洗漱之后,便靜等著王熙鳳到來。
李紈本就能隔三差五與自己在園子里私會,沒必要冒著嫌疑鬧這一出;而王夫人和李紈互不知情,自然不可能通過李紈指使素云和楊氏。
有動力,又能做到這一點的,自然非王熙鳳莫屬。
正好,焦順也有日子沒嘗過這鳳辣子的滋味了,也不知這次她還會不會與李紈一起過來——反正只要別和王夫人撞到一處就成。
剛想到這里,忽就聽園子里噗通一聲,似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焦順忙出門觀瞧,就見南墻下有個人影正摸著后臀雪雪呼痛。
這鳳辣子竟是翻墻進來的,難道楊氏沒把鑰匙給她?
“摔著哪了?”
焦順迎上前關切的探問,那女子卻不答話,只微微搖頭,然后示意焦順進屋說話。
兩人剛并肩到了門前,卻忽又聽門外隱隱傳來了開鎖的動靜。
焦順登時一愣,借著屋里透出來的光亮細瞧身邊之人,卻見這哪是什么王熙鳳,分明就是三姑娘賈探春!
不用問,外面那個才是鳳二奶奶!
這可真是…
沒想到逃過了王夫人那一劫,卻還有個探春等著自己呢!
焦順正暗暗叫苦,探春卻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緊張的問:“外面、外面那人,莫不就是當初洞里的那個?!”
洞里的…
她這是把王熙鳳誤會成婆婆邢氏了?
不對!
當初趙姨娘根本沒能認出邢氏,也就是說…
焦順腦海里忽然冒出個念頭來,略一遲疑,干脆拉著探春進到里面,將剛點起的燈火統統熄滅。
“你、你這是?!”
探春見他的舉動,自然聯想到了母親描述的洞中情景,當下又羞又憤就待翻臉。
“噓”
焦順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小聲道:“若不如此,只怕萬難遮掩過去,你也不想咱們的事情傳遍大觀園吧?”
說著,也不管探春應是不應,又將窗簾等物統統拉好,弄的里間伸手不見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