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清堂茅舍。
單大良一手提著衣襟下擺,急匆匆上了臺階,就見幾個丫鬟仆婦正在廊下說話,內中還有三四個眼生的,他心知多半是來了外客,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
若當著外人的面,怎好將老爺那些不留情面的言語說給太太聽,這不是明擺著讓太太下不來臺嗎?
可老爺那邊兒還等著自己回話呢,也不好拖的太久。
正遲疑間,那邊廂彩霞就領著兩個小丫鬟迎了上來,嘴里招呼道:“單大伯怎么來了,莫不是老爺那邊兒有什么交代?”
單大良是賈政身邊的專職管事,故此彩霞一見是他,就知道肯定是受了賈政差遣。
“這個么…”
單大良抬手往里面指了指:“家里趕是來了外客?”
“也不算是外客吧。”
彩霞解釋道:“是姨媽帶著薛家二太太過來了,正跟太太商量過兩天搬出去的事兒呢。”
“喔。”
單大良點了點頭,心道既是薛家妯娌兩個,請太太讓她們暫且回避一時,倒也并無不可。
于是便拱手陪笑道:“勞煩姑娘進去通稟一聲,就說老爺有件要緊的事兒,特命我來稟給太太知道。”
“單大伯稍候,我這就進去稟報。”
彩霞聞言答應一聲,轉身快步到了客廳門前,微微躬身揚聲道:“太太,老爺差單管家過來傳話,說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王夫人正詢問薛二太太的病情,是否需要繼續將養幾日再搬家,冷不丁突然聽說丈夫派了單大良來傳話,眉頭不覺就是一皺。
而薛二太太聽說她有要緊的家事要處置,忙撐著椅子起身道:“姐姐既然有家務事要處置,我們也就先不打擾了。”
王夫人忙起身拉著她的手道:“咱們姐妹還沒正經打過交道,偏你過兩天就又要搬出去了——今兒且別急著回去,先在你姐姐屋里坐一會兒,等晚上咱們三個好生吃上幾杯,一來算是全了地主之誼,二來也算是給你踐行了。”
薛家二太太待要婉拒,薛姨媽卻搶著替她答應了下來,然后不由分說將其領到了自己屋里。
她二人這一走,王夫人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冷聲問道:“老爺這時候差你來,到底是有什么要緊事?”
“回太太的話。”
單大良根本不敢抬頭,佝僂著身子訕訕道:“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又來了,老爺料定必是為了咱們府里新進放出去的消息而來。”
“咱們府里放出去的…你是說云丫頭那個消息?”
王夫人聽說王府長史官來了,也不由得心驚肉跳,上回寶玉差點被打死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這災星又找上門來,怕依舊不是什么好兆頭。
畢竟按照常理推斷,如果忠順王府真被焦順給唬住了,就該偃旗息鼓放棄那輪胎生意,又怎會直接派人找上門來?
話說…
王夫人其實對于焦順的法子管不管用,也是將信將疑的,畢竟那可是一等一跋扈的忠順王,怎么可能輕易被人唬住?
但她所做的最壞打算,也不過就是焦順的法子不見效,萬沒想到忠順王竟又把那長史官派了來,絲毫不留緩和的余地!
“那、那老爺是怎么說的?”
“這個…”
單大良略一遲疑,心急火燎的王夫人就連聲催促,他只好硬著皮頭道:“老爺說:他早勸太太和二奶奶要以和為貴,偏太太和二奶奶總是不肯,竟還想用焦大爺的兇名嚇退王爺,卻不想焦大爺一個小小的工部主事,在忠順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讓王爺退避三舍?”
“如今倒好,忠順王差人打上門來,卻還要老爺在前面頂著——這些都是老爺的原話,讓小的務必復述給太太聽。”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直氣的手足亂顫。
什么以和為貴,還不是怕了忠順王,想要拿自家的利益和臉面換一時平安?
且不說如今那輪胎鋪子,撐著榮國府半壁江山,單說這一味軟弱不戰而降的做法,焉知不會惹來更多的覬覦?
自己雖然與他形同陌路,暗地里更給他戴了一頂綠帽子,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自己是在為了維護榮國府的利益而努力!
不過…
焦順這回出的主意也實在不靠譜!
仔細回想起來,他當時的態度就有些敷衍,明顯是不想趟這攤渾水。
想到這里,王夫人不覺又把怒氣轉移到了焦順身上,心道薛家那邊兒還沒怎么著呢,他就忙前忙后掏心掏肺的,偏自己囑托他幫忙,他就推三阻四的敷衍了事!
難道只是因為…
她抬手輕輕觸摸眼角的細紋,滿心的不甘與酸澀。
自己就算比不得那些青春貌美的,但稱一聲風韻猶存總不為過吧?
卻說那單大良復述完賈政的言語,便弓著身子等待王夫人大發雷霆,誰成想左等右等也沒個動靜,最后他終于忍不住抬頭偷眼觀瞧,卻發現王夫人正用手撫摸著眼角怔怔出神。
太太這是怎么了?
單大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卻也不敢驚動王夫人——但凡有法子,誰愿意討主母的罵?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王夫人幽幽一嘆,意興闌珊的擺手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這、這就完了?
單大良再次愕然抬頭,卻見王夫人霜打了茄子似的,明顯無心理會自己,于是他略一遲疑,便倒退了兩步,轉身逃也似的出了客廳。
卻說單大良走后,王夫人唉聲嘆氣的起身,走到里間梳妝臺前對著鏡子里的倒影,再次發起呆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
薛姨媽因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主動尋到這屋里,才發現姐姐丟了魂兒似的坐在梳妝臺前,她不由關切道:“姐姐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姐夫又說了什么過分的話?”
王夫人聞言緩緩回頭,眼中嫉妒一閃而逝,旋即搖頭苦笑道:“他說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順哥兒前陣子出的主意沒成,忠順王為此還特意派人過來登門問罪。”
說著,便將賈政的話又對妹妹復述了一遍。
薛姨媽聽說和焦順有關,自然上心的很,連忙追問道:“那忠順王會不會找順哥兒的麻煩?!”
王夫人方才滿腦子男女之事,壓根沒往這上面想,此時聽妹妹點破,頓時著了急,猛然從梳妝臺前起身道:“我這就派人去打探消…”
說到半截,她忽又收住了話頭,暗道誰讓那冤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報應來了自然也該是他受著。
“姐姐又怎么了?”
薛姨媽見她說到一半卡了殼,心急火燎的催促道:“就算是打探不到消息,總也該給他報個信,免得他措手不及!”
王夫人橫了妹妹一眼,酸聲道:“你倒替他想的周到,自家人自家事只怕都沒這么上心。”
“我、我…”
薛姨媽臉上一紅,訕訕道:“我這不也是投桃報李么?他這陣子幫了薛家多少?不說別的,若不是他看穿揭破,只怕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文龍已經成了‘活死人’!”
說著,又忍不住切齒痛罵賈雨村。
罵了幾句,復又掰著指頭數起了焦順的好。
王夫人聽的散酸辛,越發想著要隔岸觀火。
可轉念又一琢磨,這事兒本就是自己強壓到焦順頭上的,如今要是在坐看他的笑話,日后卻還怎么相見?
都說老房子著火沒救,于李紈如此,于王夫人就更是至理名言了。
她半輩子循規蹈矩,看似端莊和氣,實則心里頭悶著天雷地火,這在她搬到清堂茅舍之后,就賭氣袒露胸懷禮佛,就可見一斑。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想過,只是當時就算有想法有勇氣,硬件上也完全不支持。
等外面丫鬟應了,她才向薛姨媽解釋道:“我若派人去打探,那瘟生未必有什么好言好語,還是讓鳳丫頭去打這個頭陣的好。”
不多時王熙鳳就匆匆趕了過來,一聽王夫人說焦順的計劃搞砸了,還惹得忠順王直接派人登門問罪,不由惱道:“這是什么道理?不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偏他偷了咱們家的東西,還敢理直氣壯的找上門來——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唉”
王夫人嘆道:“這世上不講理的地方多了,你如今再說什么也是無用,且先打探清楚了再做計較。”
王熙鳳自是一疊聲的應了,整個榮國府里屬她最在意那輪胎鋪子,更何況事涉焦順,她又怎么可能不上心?
從清堂茅舍出來,便領著幾個仆婦親自去榮禧堂打探消息。
然而賈政自知鬧了個烏龍,哪好意思跟人說實話?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幾句,干脆就來了個端茶送客。
但王熙鳳無功而返,卻怎肯就此善罷甘休?
索性直接去了老太太院里,把這事兒的前因后果說了,又埋怨道:“順哥兒也是受太太和我的托付,才硬著頭皮趟這攤渾水,如今出了事情老爺不愿意管也就罷了,卻怎么還幫忠順王府瞞著消息?”
這事兒原就是賈母鋪派給姑侄兩個的,聽說不慎弄巧成拙,竟惹得忠順王找上門來賊喊捉賊,自然不敢怠慢,忙命鴛鴦將賈政尋了來,喝令他將先前與王府長史的對答,原原本本的講出來。
賈政敢敷衍侄兒媳婦,卻哪敢在賈母面前隱瞞?
再說自己就算瞞過了老太太,那王府長史可不會會替自己遮羞,到時候豈不更是尷尬?
于是苦著臉將自己鬧烏龍的事兒說了,最后攤手道:“兒子便再怎么高看焦順一眼,卻又怎么想的到他會讓忠順王如此忌憚?!退避三舍尚嫌不足,還要把寸土寸金的旺鋪拱手奉上!這簡直、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到后來,他都恨不能當場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好讓這荒謬的夢境早些破碎。
寸土寸金的旺鋪?!
別的倒罷了,聽到幾個字王熙鳳兩眼登時放出光來,心道自己原還擔心被忠順王搶了生意,誰曾想卻得了個大發橫財的好機會!
一時心下躍躍欲試,滿腦子都想著該如何央告焦順分自己些好處。
再拉上珠大嫂一起?
這也不新鮮了,何況有珠大嫂在,自己連口湯都喝…
“嘔”
想到這里,王熙鳳嗓子眼里就莫名冒出些腥氣來,激的她忍不住干嘔了一聲,惹得老太太和賈政齊齊看來。
“不妨事,想是我方才吹了風的緣故。”
王熙鳳訕訕的用帕子沾了沾嘴角,順勢沖賈政一矮身道:“既然無事,我就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跟你嬸嬸說一聲,也省得她惦記著。”
老太太揮手應了,等王熙鳳走后,她的目光又轉到垂頭喪氣面皮紅漲的賈政身上,無奈嘆道:“你自小是個穩重的,甚至還曾被你父親斥為怯懦,卻怎么對上順哥兒就屢次三番的莽撞行事?”
“我、我…”
賈政無言以對,只能跪下道:“請母親責罰。”
“起來、起來說話。”
老太太虛扶了兩下,等兒子起身之后,又問:“別的倒罷了,你針砭順哥兒那幾句,倘若被王府長史轉述給順哥兒,卻該如何是好?”
“這…”
賈政略一遲疑,便躬身道:“兒子準備在園子里設宴,當面跟他把話解說清楚,自然也就無事了。”
“那就好好說。”
賈母微微點頭,又苦口婆心的勸道:“他再怎么也改不了出身,翌日若真能做到一二品的大員,于咱們家也是大有好處的,你又何必緊攥著尊卑高低的事兒放不下?”
“母親放心,兒子已經開悟了。”
賈政再次一躬到底,其實不用賈母開導勸解,他看到素來跋扈的忠順王,主動向焦順低頭示好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不敢再用舊日主人的眼光看待焦順了。
如今又得了母親叮嚀,他更是下定決心,晚上要借著酒勁兒跟焦順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好竭盡全力的彌補雙方之間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