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開場,是焦順一早上安排完陳垨之后,主動向皇帝提出來的。
既然是給人家做心腹,就得有個心腹的樣子,昨兒勸歸勸,真到了要正面硬鋼的時候,還是必須得跟皇帝保持高度一致。
皇帝莫名神勇,他自然也得有個一馬當先的態度,若不然人家憑什么對你委以重任、屢屢超拔?
當然了,這么高調風騷的出場,引來眾怒也是再所難免的事兒。
在場最次也是正四品,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大多都養出了一副不怒而威的架勢,即便有幾個濫竽充數的,還是凝成了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焦順越是靠近,就覺得臉上針扎仿佛,也虧他是個面厚心黑的,迎著那一雙雙或敵視、或不屑、或凝重的目光,昂首闊步毫不示弱。
直到插入兩列文臣隊尾,他這才低下頭做恭謹狀,朗聲道:“臣以為,此物若能推廣開來,一來能解民間運力之扼,促進往來交通;二來也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局勢,實為國之利器!”
“哦”
皇帝嘴角隨著語氣詞一起上揚,明知故問道:“往來交通倒也罷了,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又是何意?”
“此物若能遍布國土,朝廷遣使巡查各方自然便宜,倘若地方上生亂,運送兵馬糧草…”
“可笑!”
君臣兩個正一問一答,忽聽右側有人呵斥一聲,然后越眾而出邊向皇帝拱手作揖,便回頭瞪著焦順道:“此物縱有些好處,可真要是為此大興土木,是利是弊卻還未嘗可知,倘若因此勞民傷財徒勞無功,焉知這所謂的民變民亂,不是因為你今日好大喜功、夸夸其談所致?!”
此人是右都御史趙榮亨,近來領著言官們對工學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正是這廝。
趙榮亨話音剛落,又有一人出列附和道:“趙御史所言在理,且不說此物需在鐵軌之上行進,建造所需和素日養護必然不菲,單論行進的速度,它只怕還比不得馬車吧?”
這話一出,登時點醒了不少人,他們方才被那龐然大物轟隆奔馳的景象所震懾,下意識覺得這東西能跑如此之快,簡直匪夷所思。
但真要仔細思量,卻怕比疾馳的馬車還要慢上幾分。
于是朝臣們紛紛七嘴八舌的抓住這一點提出質疑、攻訐。
“諸位大人!”
眼見皇帝面色漸漸沉了下來,似乎按按不住想要直接下場的樣子,焦順忙提高音量道:“你們可曾見過滿載貨物的馬車,在野外長途疾馳的?”
朝臣們的氣勢為之一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平日里雖未必留心這些小事,但只要不傻就肯定能想明白,滿載貨物的馬車絕不可能保持長時間的高速行進。
有人不服的抗辯:“除了馬車,不還有船運…”
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同僚給攔下了。
船運固然比貨運省時省力,可問題是大多數內陸地區,并不存在搞船運的水利條件。
若拿這個不值一辯的論點來反駁焦順,最后只會是自取其辱。
這時焦順再次開口道:“畜力總有窮盡之時,但這火車卻是可以不斷改進的,如今它比馬車還慢一些,但十幾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快逾奔馬!如今它只能拉動兩三萬斤貨物,十幾二十年后,說不定就是十萬斤、二十萬…!”
“住口!”
焦順的話還未說完,趙榮亨就厲喝一聲,怒目道:“先不說你這些論據是真是假,若這、這…”
“火車。”
“這火車真如你說的一般,那最后必然是集天下運力于一身,你可知多少操持此業的平民百姓,會因此斷了生計?!”
果然又是這老一套。
焦順故意沉默了片刻,等到更多的人跳出來批評他與民爭利的時候,才又朗聲道:“諸位真以為這世上,有萬世不易的營生?!數千年前馬車剛被造出來的時候,或許也有人如同諸位一般做仗馬之鳴,可馬車還不是大行其道?”
“你這是強詞奪理!”
趙榮亨畢竟是言官之首,怎么會被焦順兩句話辯倒?
當下拂袖冷笑:“上古之民創造出馬車之前,可沒這么多人賴此為生,故而是與民增益,而非與民爭利!”
“這…”
焦順被他抓住了話柄,節奏頓時有些散亂:“或許是下官舉的例子不太恰當,但運力大大增加之后,必然也會促進工業發展,到時候工廠越來越多,需要的工人自然也會成倍增加…”
“呵!”
趙榮亨嗤笑一聲,直接轉過身指著焦順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百姓要做工還是務農,要經商還是讀書,皆該由人自決,你平白無故奪人生路,還敢大言不慚…”
“夠了!”
這時正中的臨時御座上突然傳來一聲厲喝,眾人下意識看向皇帝,卻見他拍案而起,怒形于色的道:“若百姓皆可自決,卻要朝廷何用?要爾等何用?!”
興許是他經常咆哮的緣故,朝臣們一來不覺得意外,二來竟也沒有多少恐懼的意思。
那趙榮亨更是梗著脖子,針鋒相對:“陛下此言差矣,朝廷之所以存在,是要在大勢上把控國家,不使奸佞稱雄、不使百姓受難——至于不涉國法的細枝小節,理當由百姓自決!”
他屬于講究無為而治的那一派儒生,這個論調在言官里頗為主流,但朝中也不乏意見相左的政敵,若在平日里,只怕他的對頭早跳出來駁斥了。
不過如今是文人與工賊的之間的斗爭,內部的分歧自然也就暫且擱置了 “大勢?!”
方才聽到‘大勢’二字時,隆源帝明顯眼前一亮,下意識瞟了眼焦順,等趙榮亨說完,立刻沉聲道:“卻不知在趙卿眼中,何為大勢?”
不等趙榮亨回答,他又用靴子點地道:“若天下只有我大夏一國,若天下只有我華夏一地,卿所言或許還有些道理,然天下諸國何止百計?!
“元時,有西人名馬可波羅者東游神州,極贊我天朝為黃金國度,諸夷皆不可比;明時,有三寶太監鄭和七下南洋,水師之盛雄踞于世;清時,西夷橫行南洋;至我朝,西夷大破兩廣、北寇京津!”
說到這里,他抬手指天,憤聲道:“短短兩三百年間,西夷就從一窮二白的邊鄙小國,成了船堅炮利的強敵!他們靠的是什么?難道是靠務農經商皆由自主?!難道那些鐵甲艦和火炮是能從田里種出來的不成?!”
說到激烈處,他又連連拍案,痛心疾首:“我朝若再不思進取,只想著與民生息、皆由自主,只恐元清之禍近矣!”
眾朝臣面面相覷,類似的話皇帝也不知說了一回兩回了,不過這么條理分明倒還是頭一回。
有眼明心亮的,立刻偷眼看向焦順,猜出必是此獠的手筆。
內閣大學士賀體仁更忍不住伸手摸向了袖子里,昨天有一道彈劾因事關國本之爭,他原還拿不準到底要不要上奏,如今看來,便是冒些風險,也要盡快除掉這助紂為孽的佞臣才行!
“陛下。”
沉默片刻之后,吏部天官王哲出列道:“西夷不過仗著船堅炮厲,與我怏怏大國終究還是不能比的,陛下不必…”
“泱泱大國?”
皇帝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順勢從桌上抄起幾頁紙來,揮舞著道:“爾等可曾聽過邁瑞肯、肯耐迪等國?”
眾朝臣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隊伍末尾的鴻臚寺卿,硬著頭皮出列道:“據臣所知,此二國亦屬西夷之列。”
“然后呢?”
皇帝追問:“你可知這二國有什么特殊之處?”
“這、這…”
鴻臚寺卿憋紅了臉,也沒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雖說這幾年夏國對外打交道的機會漸漸增多,可高層關注的大多也只是那幾個歐陸強國,至于大洋彼岸的新興國家,能知道名字就已經不錯了。
“此二國與我朝和西夷都遠隔萬里重洋,合起來比我朝疆域還要大上不少,原是被一些紅皮膚的世代所據,后來卻被西夷鳩占鵲巢,兩三百年間殺的幾乎亡族滅種!”
“那可是上千萬人的大族!”
隆源帝說著,將手里的紙往前猛地一拋:“都看看、看看!就在十數年前,那邁瑞肯的宰相還懸賞下令,只要帶著當地子民的頭皮為證,無論是男女老幼,都可以從官府手里換取白花花的賞銀!這是何其兇蠻、何其無恥!倘若神州淪喪于這些西夷之手,只怕為禍遠甚于元清!”
朝臣們再次面面相覷,饒是他們大多經過見過,聽了這等駭人的事情,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在抵御外辱這件事兒上,朝臣們還是能和皇帝達成共識的,若不然也不會有最初的工部革新。
但皇帝重視工學勝過科舉的態度,又是他們無法接受的,于是只能選擇沉默以對。
“別以為朕說的事情不可能發生!”
皇帝見狀,便又繼續道:“唐宋時,火器還不常見,刀劍弓弩之間縱有差別,也能依仗人力稍作彌補,可現如今火炮火槍的差距,又豈是人力能填補的?!”
“若非太祖遺澤,讓我朝的火槍比之前清大有改進,與烏西國只怕就不是議和,而是被人家逼著割讓疆土了!”
“對西夷而言,道理只在大炮火槍的射程之內!”
這一番話,不管朝臣們聽了如何感想,反正隆源帝自己是說的暢快淋漓,一面洋洋得意,一面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順,心道自己果然是慧眼識人,這焦愛卿眼光長遠辦事得力不說,給自己打的草稿竟也頗有文才。
尤其是這句‘道理只在大炮火槍的射程之內’,說起來直白又貼切,細想還頗有韻味。
這句話倒可以當成自己的座右銘,日后流傳于世的那種。
至于焦順這個原創作者,朕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他…
皇帝正自鳴得意之際,忽見內閣學士賀體仁出列,沉聲道:“陛下提起太祖皇帝,臣這里有一本奏折,參的正是太祖、世宗朝的舊事!”
來了、來了!
皇帝一聽這話,立刻又抖擻起了精神。
朝臣們則大多莫名其妙,這說著西夷呢,怎么突然就跑題到太祖朝舊事上去了?
當然,內中也不乏心知肚明的主兒。
“太祖、世宗朝的舊事?”
隆源帝坐直了身子,明知故問道:“卻不知是何人參奏,參的又是什么事兒?”
事到臨頭,賀體仁深吸了一口氣,從袖子里把梅翰林的奏折取出來,雙手托舉過頭頂道:“是翰林院學士梅廣顏所奏,參的是工部主事焦順暗中傳謠,誣陷世宗皇帝曾操控輿論,中傷太祖皇帝!”
這話一出,兩下里登時恍然一片。
不管是真是假,眾人臉上都是震驚無比。
世宗篡位乃是大夏立國之后最大的禁忌,誰成想那梅翰林竟然敢拿這事兒做文章——眾朝臣幾乎沒人相信,焦順會不知死的摻和這種事,反倒都認定了梅廣顏是狗急跳墻。
但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嘴上說什么卻又是另一回事。
很快就跳出幾位朝臣,大聲疾呼要徹查此事、嚴懲不貸,話里話外的都認定這事兒就算不是焦順親自做的,也必然與他脫不開干系!
內中態度最激烈的依舊是趙榮亨,反倒是張秋表現的不顯山不露水。
皇帝玩味的看著臺下的表現,也不讓戴權去接那奏折,只微微抬頭問道:“可有憑證?”
“焦順曾親自編撰太祖語錄,又曾…”
賀體仁將奏折里的論據一一道出,雖然全都不是什么實證,但還是得到了朝臣們的一致認可,有幾個甚至都等不及調查,直接就想給焦順定罪了。
“哈哈哈!”
這時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眾人莫名其妙,也笑的張秋等人心里‘咯噔’一聲。
賀體仁也覺察出了不妥,強自鎮定的問:“不知陛下因何發笑?”
“若這也能算是罪證…”
隆源帝的笑容驟然轉冷:“那朕手上豈不是鐵證如山?!”
說著,陡然抬高音量:“來啊,宣巡城御史陳垨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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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閘上線入口燒了,電力局夜里不敢關這片的總閘,今兒早上五點才換了新的,昨晚上熱死我了…
老婆孩子前天跑去旅游了,幸運的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