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家宴——連焦順也算是準外甥女婿,故此席間并未用屏風隔開,只在大廳里品字形的擺開三桌,男左女右,正中則是賈母與三位太太。
男賓席上賈赦和賈政照例未曾到場,不過平輩兒的和小一輩兒的都到了。
什么賈珍、賈璉、焦順、寶玉、薛蟠、薛蝌、賈環、賈琮、賈蘭、賈蓉、賈薔的——連東府里的賈芎都被乳母抱了來。
這芎哥兒雖尚在襁褓,入不得席,卻被婦人姑娘們好一番‘傳看’,內中有明白的、有糊涂的,還有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卻都交口稱贊這大胖小子一臉福相。
女賓席上人頭更齊,卻唯獨不見李紈。
大丫鬟里則少了平兒。
考量到今兒是李紈管家,想來是被什么俗務纏住,一時脫不開身的緣故——至于平兒,多半是被李紈借去打下手了。
焦順也無心多想這些瑣碎,自打入席之后,他便一面與眾人說笑飲宴,一面暗暗留心正中主席上,斜對著自己的薛姨媽。
因要為鳳姐兒賀壽,薛姨媽一改平日里外素內媚的作派,周身裹了件鵝黃色的廣袖云紋開襟兒長裙,兩肩斜垂著條紅底兒銀紋的披帛,配上那高挽的云堆翠髻,新剝雞卵一般的白凈五官,端的是大氣雍容光彩照人。
不過但凡知情識趣的男子一眼看過去,卻多半會略過這所有的端莊典雅之處,直奔那被茉白柯子束在襟里的巍峨。
饒是焦順早知她在婦人中是第一等的,也不自禁多瞄了兩眼,然后暗吞著唾沫,在心底唱響了83版射雕的主題曲:問世間…
也不知心有靈犀,還是感受到了焦順的視線,薛姨媽也悄默聲偷眼看來,四目相對,她臉上眼中似有春潮綻放,但旋即便紅著臉轉過頭,手忙腳亂的捧起酒杯遮掩。
結果一下子喝的急了,又嗆的巍峨亂顫、幾欲裂襟。
焦順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只覺得心頭邪火亂竄,若只是身段相貌也還罷了,薛姨媽雖是婦人里一等一出挑的,論整體卻也越不過王熙鳳去。
最要命的,還是那一低頭少女般的嬌羞,與其熟婦人身段兒的強烈反差,風格迥異偏又相得益彰。
焦順連吃了幾杯冷酒都未能徹底壓住火氣,索性把手伸進袖子里,暗暗盤算著一會兒赴約時,該拿什么當殺手锏——前幾次鋪墊的也差不多了,近來自己也沒少了‘心意’奉上,今兒難得薛姨媽主動邀約,正是一錘定音的好機會!
主桌上。
王夫人見妹妹嗆了酒,忙伸手在薛姨媽背后輕拍,因離得近,薛姨媽臉上那紅勝火的春潮,自然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雖不曾瞧見兩人四目相對那一幕,但畢竟是知根知底的人,見狀那還不知兩人暗里又有貓膩?
一時心下止不住的泛酸,不過想到自己午后要做的事情,便又羞愧莫名。
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后悔了!
她這里暗咬銀牙滿臉決絕,斜下里王熙鳳卻誤會了,只當太太終于下定了籠絡焦順的決心,滿心期盼著能從她手上多苛斂些好處。
誰知左等右等也不見王夫人有任何動作。
反倒是方過午后,王夫人竟就拉著薛姨媽起身,自稱不勝酒力,要回去小憩片刻再來。
王熙鳳見狀登時急了,有心阻攔又沒有合適的借口,想要追上去提醒,偏作為壽星又脫不開身,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夫人和薛姨媽攜手離席。
與此同時。
賴大心中的忐忑也達到了頂點。
上午他剛到內儀門小花廳不久,就有幾個沾親帶故的管事跑來抱怨,說是大奶奶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瘋,竟就指名道姓的不讓他她們進園子。
這不是明擺著打臉嗎?
就算是王熙鳳那等刻薄寡恩的都不曾如此折辱人,大奶奶臨時就管一天家務,怎么敢這樣拿著雞毛當令箭使?
當時賴大就覺得事有蹊蹺,大奶奶向來是個安分守己的,先前幾次臨時掌家也都是蕭規曹隨,怎么會突然做出這等與人結仇的事情來?
然而這還不算完。
稍晚些時候,園子里又有幾個仆婦被趕了出來,打頭的竟是玉皇廟的廟祝賴李氏——她既是賴大堂弟的遺孀,又是寶玉的乳母李嬤嬤的胞妹,在榮國府也是有些牌面的主兒,所以才得了玉皇廟廟祝,這樣又閑又肥的缺兒。
就算賴家的面子不值什么,李家可是二太太的親信,大奶奶怎么就敢…
“大奶奶非說是太太的意思!”
賴李氏哭天抹淚的道:“我不信,要找太太當面分說,偏她又攔著不讓,還指示幾個沒尊卑的小蹄子硬把我趕了出來——他大伯,你可一定要給我做主啊!”
“她說是太太的意思?”
賴大聽了這話卻愈發的不安,如果只是李紈一意孤行倒還罷了,可若是太太的意思…
這莫非和昨天老爺太太在榮禧堂的爭吵有關?
可太太惱了老爺,也不該一味沖著與自己有關的人發作吧?
除非是…
賴大想到自己近幾日的所做作為,忙把幾個心腹召集起來問話,這才發現自己派人暗里探查的同時,竟也有人或明或暗的在調查自己這些小動作!
前后一結合,他雖還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么,卻也知道自己必是無意之間,攪進了一樁天大的麻煩當中!
想通了這一節,賴大當機立斷,直接就跑到榮禧堂里,跪在賈政面前把前因后果原原本的說了,只隱去了自己有意拿捏焦順把柄的事情。
“奴才不知老爺緣何惱了焦大爺,就想著若能設法解勸解勸,也興許焦大爺就肯抬舉尚榮了,所以才會悄悄打探…”
賈政這才曉得,昨兒妻子為何突然跑來興師問罪,卻原來一切都是因為賴大而起。
他一時怒發沖冠又后怕不已,怒的是什么就不必多說了,后怕的卻是虧得王夫人及時察覺,否則指不定會被這狗奴才查出什么來呢!
想到這里,賈政上前抬腳就踹在了賴大肩頭。
因昨兒急怒傷身舊病復發,他那力道實在有些孱弱,但賴大卻是慘叫一聲,摔成了滾地葫蘆,然后才掙扎著爬起來,‘碰碰碰’的磕著響頭連聲討饒。
賈政余怒未消的又踢了賴大幾下,賴大摸爬滾打的還不見如何,他自己倒累了個汗如雨下、氣喘如牛。
咬著牙坐回椅子上,原想要狠狠發落賴大,甚至將他趕出榮國府去。
可心境稍稍平復之后,卻又覺得這法子十分不妥。
賴家在榮國府做了四代管事,大事小情只怕比自己知道的還多,倘若就這么將人趕出去,保不齊就生出什么禍事來。
尤其最近忠順王府似乎盯上了自家,若是兩下里勾連起來…
可鬧出這樣的事情,總不能高舉輕放吧?
想到這里,賈政不由皺緊了眉頭。
若換成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遇到這樣的事情,說不得就要生出殺人滅口的心思,可賈政素來優柔寡斷,除了對兒子狠一些,何曾有過這殺伐果斷的手腕?
猶豫再三也沒個定論,他只好拂袖道:“狗才,你且滾回家去面壁思過,等老爺騰出功夫來再收拾你不遲!”
賴大聽了這話心下就是一松,連忙涕淚橫流千恩萬謝。
他自小就在賈政身邊伺候,素知賈政的脾性,如今既過了這頭道坎,后面只消托請老太太出面,也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尤其這事兒既涉及到了陰私,政老爺多半不肯在老太太面前說實話,如此一來,化解起來反倒更容易了。
卻說等賴大出了榮禧堂。
賈政又發愁了一陣子該如何處置他,這才冷不丁想起要向王夫人解釋清楚。
遂起身到了里間修書一封,就準備差人送去園子里,也好讓刁婦知曉錯在何處。
但轉念一想,今兒是璉哥兒媳婦過壽,園子里人多嘴雜的,倘若讓人撞見過問起來,以為自己是在主動示弱,豈不有損顏面?
于是又把那信壓到了鎮紙下面,準備等明兒再差人送去不遲。
返回頭再說王夫人。
她謊稱不勝酒力拉著薛姨媽回到了清堂茅舍。
薛姨媽心眼實誠,只當姐姐真是吃醉了,進門就招呼著彩霞彩云去討一碗醒酒湯來,又要扶王夫人進屋躺下。
“我不過是覺著那屋里氣悶罷了。”
王夫人擺擺手,隨即目視薛姨媽身上的鵝黃長裙,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薛姨媽這才想起姐姐先前說過的話,于是笑道:“那我脫下來給姐姐試試。”
說著,就要里間更衣。
王夫人忙攔住了她:“你在我屋里脫下來,自己卻穿什么?別再著了涼,還是回屋里換一身再來的好。”
頓了頓,又貌不經心的問:“這首飾是不是也是搭配著來的?”
薛姨媽聞言爽快道:“我過會兒一并給姐姐拿來,這不比衣服還有大小之分,若姐姐戴著合適倒也省得再買新的了。”
說著,提起裙擺自顧自回屋里更衣去了。
王夫人目送她出門,怔怔半晌,幽幽一嘆,吩咐道:“彩云,你去問問大奶奶,今兒都查處了哪些不干不凈的。”
彩云領命去了稻香村,不多時捧著份名單回來請王夫人過目。
王夫人掃見賴李氏不出意料的在冊,心中最后一塊大石頭也終于去了。
等到薛姨媽用包袱裹了衣服首飾來,便跟著她進里間裝扮起來。
換上衣服之后,前襟明顯有些松垮,無形中便比起薛姨媽來少了三分顏色。
因見王夫人抬手輕撫著眼角的細紋,臉上顯出幾分落寞與不甘,薛姨媽正待恭維姐姐幾句,忽又見王夫人背轉過身,問道:“若從背后看起來,是不是就有幾分像了?”
薛姨媽笑道:“咱們本就是姐妹,從正面看都有五六分著相,從后面看自然更分辨不出了。”
王夫人卻還不信,來回側對著徑自擺了好幾個姿勢,這才在薛姨媽納悶的目光中換下了這身長裙,卻并沒有拔掉頭上的簪釵等物,只道:“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著吧——瞧老太太的那意思,晚上少不得還要鬧一場。”
薛姨媽總覺得有些古怪,可又想不出到底怪在何處,她又素是個心大的,干脆也就不去多想,留下衣服首飾,自去廂房里午睡了。
等薛姨媽走后。
王夫人立刻用包袱卷起那裙子、披帛,換上一身素凈不起眼的衣服,領著彩霞、彩云出了清堂茅舍。
等到了外面,她又表示氣悶的緊,要獨自逛上一逛。
彩霞彩云都隱約猜到,她昨兒和賈政又吵了一架,今兒又發狠清退了不少人,雖覺得有些不妥,卻又哪敢觸她的眉頭?
而王夫人甩脫二人之后,便撿小路去了玉皇廟。
這玉皇廟原是備著做法事的所在,平素里只賴李氏隔三差五過來打理一下,如今賴李氏被趕出大觀園,此地自是空無一人。
王夫人確定左右并無耳目,便拿出早就備好的鑰匙捅開院門,閃身進到了廟里。
只這短短一瞬間的功夫,她就覺得手心上盡是冷汗,再想到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心頭突突亂跳。
這種感覺…
和她素日里袒露佛前時有些類似,其激烈程度卻又超出十倍不止!
她滿面潮紅的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壓下心頭的悸動,毅然決然提著包袱,走進了西南角的柴房里。
約莫兩刻鐘后…
離著約定的時間還差了一炷香,焦順就鬼鬼祟祟的出現在了廟門外。
他試著推了一下,見那廟門只是虛掩著,當下便閃身鉆了進去,然后從里面輕車熟路上了門閂。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西南角的柴房上。
不過焦順卻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先四下里巡視了一遍,確認事有不協的逃跑路線之后,這才兩眼放光的直奔西南。
推開那柴房的門,就見里面十分昏暗,甚至連個窗戶都沒有,好在從門外透進去的陽光,讓人足以分辨屋內情況。
但只見‘薛姨媽’正背對著自己,站在靠近東墻的地方,那身高挽的云堆翠髻、那云紋鵝黃長裙、那朱砂紅的披帛,即便是在這等簡陋的所在,亦不失雍容華美!
“太太!”
焦順瞧的心頭火熱,呼喚著正欲上前。
卻聽‘薛姨媽’顫聲道:“把、把門關上。”
焦順下意識回身關門,關到一半才驚覺這屋里著實黑暗,全仗著門外的透進來光亮才能視物,若關緊了門豈不少了秀色可餐?
正遲疑間,‘薛姨媽’竟就不知覺繞到了身后,雙手環住他的胸腰,將頭埋在他背上含糊催促:“快關門…”
那顫巍巍嬌滴滴的嗓音仿似撞進了焦順心坎里,他暗忖薛姨媽素來羞怯,如今好容易鼓起勇氣獻身,自己可千萬不能嚇跑了她。
也罷,這回先‘盲婚啞嫁’,等日后再有聲有色也不為遲!
當下一發力,將那門板用力關緊。
黑暗頓時籠罩了整個柴房,緊接著便響起耳鬢廝磨窸窸窣窣的動靜,又聽焦順亢奮的低語:“我今兒能得太太施舍,便是死了也心甘情…咦?!”
說到一半,他突然驚覺不妥:“你、你是?!你到底是誰?!”
說著就欲推開懷中的婦人,轉身去開房門。
不想卻被懷中婦人死死纏住,又聽她咬牙威脅道:“你要是敢開門,我就把你和蕓瑤的事情傳出去!”
焦順的動作頓時一僵。
這到底是誰?!
知道薛姨媽的閨名也還罷了,怎么連自己送給薛姨媽詩詞圖畫都知道一清二楚?
他腦中飛快的將有嫌疑的人過了一遍,忽的脫口驚呼道:“你、你是二太太?!這怎么可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這肯定是有什么誤會!”
“別、別別!”
“我覺得咱們應該…”
“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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