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群已經建立了。
午后。
眾女連同薛蝌齊聚于焦家。
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鎖定在焦順臉上,不約而同的期盼著他能吐出什么奇謀妙計。
焦順卻只是拉著薛蝌、薛寶琴兄妹問些日常的瑣事,雖不觸及什么私密,卻問的十分仔細,且還不住用炭筆在紙上勾勾畫畫的做記錄。
等問完之后,他又找寶琴討要了幾首她最得意的詩作,然后便開始對著方才的記錄沉思起來。
眾人都是心急火燎,可也不敢打亂焦順的思路。
就這般沉默了足有一刻鐘,他忽然又起身轉到書桌前提筆疾書: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一,小滿。
這一天雨水增多,江河漸滿。
父親生前曾說過:有小雪就一定有大雪,有小寒就一定有大寒,有小暑就一定有大暑,唯獨小滿之后絕無大滿。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小滿,并不僅僅只是一個節氣,更藏著為人處世的道理。
幼時的我其實并不能體會這番話的深意,直到四年前幸福圓滿的日子戛然而止…
眾人看罷這第一段,發現焦順是以薛蝌的口吻寫了篇起居隨筆,文字雖有些拖沓俗白,卻也別有一番韻味。
薛蝌更是看的五味雜陳,雖然父親未曾說過什么小滿,但月滿則盈、水滿則溢的道理,卻曾不止一次提及,如今結合焦順的文章細細回味,竟恍似讖言一般。
至于焦某人自己的想法…
他做文抄公的心愿,終于得到了一部分滿足!
旋即他又提筆寫了第二段文字: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九。
距離端午還有數日,但妹妹卻已經興致勃勃的準備好了一切。
因母親最近犯了痰癥,沒辦法出門去看龍舟賽,她還特意讓人造了兩個獨木舟,一個大些、一個小些,說是等端午當日請母親做評判,要在后院池塘與我決一勝負。
她總是能弄出這些古靈精怪的事情,讓人在哭笑不得當中忘卻煩惱。
父親走后,我整日在外奔波勞碌,自以為獨力撐起了這個家,直到去年母親犯了痰癥,守在床前與她閑聊時,才發現自己錯的何等離譜。
天幸,家中尚有妹妹在…
這獨木舟倒是件實事兒。
但當時正忙于生意的薛蝌只覺得妹妹吵鬧,如今經焦順這一前后鋪墊,他才驚覺妹妹的深意,一時大感慚愧。
寶釵湘云盡皆默然,林黛玉則是不動聲色的將寶琴攬進了懷里,這屋里除了探春之外,又有哪一個不是幼年失去依憑之人?
寶琴目中熒光閃爍,有些羞臊的縮在林黛玉懷里,卻又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順。
心道這焦大哥生的粗豪,據傳更是不學有術之人,卻沒想到寫出的文章竟有這等感染力——當然了,在遣詞造句用典方面,也確實不怎么成。
第三段兒文字最長:
隆源五年六月初六。
偶然看到妹妹在曬書,才驚覺已經到了六月初六。
父親生前最喜結交儒生,又常以身無功名為憾。
故此自幼為我遍尋名師,希望我日后能金榜題名,以補全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然而…
在父親走后,我已經許久未曾正經讀過書了,倒是隨身攜帶的算盤已經包了漿。
這時妹妹也看到了我,先是歡呼雀躍的往前兩步,約莫是見我蹙眉,忙又擺出了一副淑女模樣。
我不由得莞爾一笑,心里的遺憾也少了大半。
隨口問起她最近有什么詩作,卻不想竟得了十余首佳作。
其中一首‘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古今、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最是出彩。
不敢說是驚才絕艷,但十三歲的少年能有這等見識才情的,恐怕也并不多見吧?
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我贊了幾句,又忍不住感嘆:她是男兒身,必能金榜題名。
不想她卻信誓旦旦的反駁:我若是男兒身,在此曬書的就是哥哥了!
我忍俊不禁的大笑起來,卻又不知為何有些酸楚…
這一段除了詩之外,基本上全是焦順憑空編造的。
但結合薛寶琴的性格,卻又一點都不顯得違和。
薛蝌甚至恍惚中,真就以為曾與妹妹發生過這樣的對話。
而薛寶釵這時隱約瞧出了些門道,焦順刻意強調薛蝌的父親生前與儒生親近,又給薛蝌安上了逼不得已棄文從商的標簽,再加上寶琴的詩才…
這是想潛移默化的扭轉文人對薛家二房的看法?
再往下看第四段:
隆源五年六月初八。
今天在母親面前失態了。
蓋因梅家突然來信,要求在年底之前送寶琴進京完婚。
寶琴才十三歲,離及笄也還有兩年!
更何況母親尤在病中,這時我怎么忍心把妹妹從她老人家身邊帶走?!
這是到如今最短的一段,卻是情緒轉變最大的一段。
上一段還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憂傷,以及兄妹間美好的互動當中,這一段卻陡然提到了梅家催婚的事情,讓眾人的心情也隨之急轉直下。
隆源五年六月初九。
母親說的對,梅世叔是堂堂翰林,焉能不知禮守禮?何況他當年困頓時,全賴父親資助這才得以金榜題名,若沒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怎會急著催促寶琴進京完婚?
但母親畢竟是在病中。
故此我在回信中詳細闡明了家中的情況,期望梅家可以寬限一段時日,至少等到母親的病情好轉之后。
第五段‘薛蝌’的態度明顯又軟化了下來,字字句句可見他對母親的孝順,又著重突出了對翰林的推崇,以及自家曾對梅翰林有恩的事實。
這時眾人也都隱約猜出了焦順的用意,可靠這起居隨筆一樣的東西,真就能重創梅家嗎?
隆源五年六月二十四。
梅家依舊堅持要妹妹進京完婚,看來果然是有迫不得已的緣故。
因母親也一再催促,希望可以完成父親的遺命,無奈之下,我已決議中秋之后攜妹進京。
母親雖不能前往,萬幸伯母與堂兄堂姐皆在京中…
隆源五年七月十八。
梅家再次來信催促,母親為此親自帶人整理好了行李,責令我立即進京…
隆源五年七月十九。
無奈啟程。
登船后不久,寶琴的艙室里隱隱有哭聲傳出…
這次焦順一鼓作氣寫了三段,當然內容都很簡短就是了。
而接下來也即將迎來重頭戲:
隆源五年八月初三。
終于抵京。
因比預計中早到了半個多月,伯母一時尚未從榮國府搬回紫金街老宅,偏又恰逢榮國府老封君過壽,伯母便領著我與妹妹前往賀壽,不想老封君甚喜妹妹品貌脾性,極力挽留她在家中住上幾日。
伯母推脫不過,只得代她應下。
妹妹一向討長輩喜歡,希望嫁到梅家之后依舊如此…
隆源五年八月初四。
昨晚突然接到梅世叔傳信,讓我與妹妹盡快搬離榮國府。
或許是怕耽擱了婚事?
我與伯母商量之后,決定約梅世叔去老宅面談。
隆源五年八月初五。
梅世叔不顧家母尚在病中,反復催促妹妹盡快進京完婚,如今卻怎么連半日假都舍不得請?!
伯母亦是寡居之人,因考量晚上見客多有不便,這才選在下午,誰知…
而晚上見面后,梅世叔又莫名要求婚事一切從簡!
我家雖不是書香門第,卻也是公卿貴胄之后,況且家父已然辭世,我這做兄長正該極力補償妹妹,怎么可能讓她委委屈屈的出嫁?!
伯母為此也十分生氣。
梅家,到底是在想什么?!
這三段次序推進,首先解釋了兄妹兩個住進榮國府既是意外,也是梅家不斷催逼造成的結果。
然后第二段再次急轉直下,既表達出了對梅家無理要求的困惑,又體現出薛蝌處處為梅家著想的態度。
第三段的情緒再次達到高潮…
眾人看罷都是義憤填膺,尤其是頭回得知細節的黛玉、探春、湘云三人,更是忍不住對梅家大加斥責。
林黛玉攬著寶琴的胳膊,也無形間增加了不少的力度。
隆源五年八月初六。
一夜輾轉反側,我準備重新和梅家商量出一個折中的辦法,畢竟這是父親的遺命,臨行前母親又不止一次殷切囑咐…
隆源五年八月初七。
受了梅家的刁難。
八月初九。
同上。
另,我打聽到梅家老太太雖有些健忘,身子骨卻還算安康,心下有些矛盾,既為妹妹不用做沖喜新娘而開心,又為梅家的自私而惱怒。
八月十一。
梅家到底有沒有半點誠意?!
若不是…哼!
隆源五年八月十三。
梅家下了對月貼,一切終于算是塵埃落定了。
這幾日光顧著和梅家扯皮,竟都不曾見過妹妹一面,也不知她在榮國府過的如何。
不過有那么多年紀相仿的姐妹相陪,她只怕是要樂不思蜀了。
難為她小小年紀就要嫁到梅家,且再讓她逍遙幾日吧。
刨去最后一段拖沓的情感抒發,這幾段用寥寥數筆勾畫出了薛蝌與梅家談判的艱辛,以及委曲求全的無奈。
而接下來的一段再次出現波折。
隆源五年八月十四。
今天突然聽姨媽說,因老封君寶愛琴丫頭,準備讓榮國府的二太太任她做干女兒,也好讓二太太出面幫著打典婚事。
這自然是一片好意,不過…
我先前瞧梅家的意思,卻似乎對榮國府有些排斥。
看來有必要再和梅家在談一談了。
希望不要節外生枝。
眾人看到這里,不覺都屏息凝神,因為接下來就是梅家退親的最關鍵時刻,故此大家不約而同的期待著,焦順能寫出什么翻轉乾坤的文字。
八月十五。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明明說好要再商量個兩全之策的,結果他竟偷偷跑到老宅門外大叫大嚷,說什么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要與我薛家退親!
又說什么為了孝道,準備張榜招親…
難道只有他梅容的名聲是名聲,他梅容的孝道是孝道?!
這就是堂堂翰林?!
這就是知書達理?!
若天底下讀書人皆是如此,我薛家求這功名何用?!
忘恩負義的無恥老賊,我薛蝌與你勢不兩立!
看完這一段,眾人其實都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
焦順在文中抒發了憤慨,也頭一次對梅翰林大加貶斥,可有什么用?
這起居隨筆本就是較為私密的東西,若是將其登在報紙上,試圖引起輿論譴責,怎么想都有點過于刻意了。
效果恐怕也不會太好。
這時焦順再次提筆寫下了一段文字:
九月初一。
這京城的報紙怎敢胡編亂造?!
不行,明日我定要去通政司討個公道!
“九月初一?”
史湘云詫異道:“今兒不才八月十五嗎?”
眾人也都是莫名其妙。
焦順將最后一段圈起來,然后放下毛筆道:“總要等事情發酵一段時間,咱們才好有的放矢——再說這種煽情的東西,最重要的要設法讓人相信,相信之后才會代入其中,否則你就算寫的天花亂墜也沒用。”
薛寶釵迅速領會關鍵,指著這最后一段問:“那焦大哥是想在九月初一…不對,是準備在九月初二,創造一個讓人深信不疑的契機?”
焦順點頭道:“深信不疑不敢說,但肯定是需要一個契機的——譬如說,讓薛兄弟帶個行囊進去,然后遺失在通政司里,結果被一個小吏順手昧下,卻又為隨筆內容打動,義憤之下抄錄了內容四處發散…”
說到這里,他又忙擺手道:“當然了,這只是打個比方,到時候肯定還要再計劃的周詳一些,包括這些所謂的隨筆,我也只是給大家打個提綱,具體該怎么潤色,還要諸位姑娘商量著來。”
眾人聽到這里,才終于覺得事情有了可操作性。
薛蝌卻忍不住質疑道:“焦大哥提到了報紙,可若是梅家退親的事情不曾見報,卻又該如何是好?”
“梅家的事情一定會見報!”
焦順十分篤定的說道,而包括寶琴在內的眾女,也都是心領神會的樣子。
旋即焦順又道:“而這些見報的文章才是真正的關鍵,務必要做到乍看之下花團錦簇,可一旦對上薛兄弟的起居隨筆,便又漏洞百出、不攻自破!”
眾女聽到這里恍然大悟,對焦順的計劃也終于有了一絲驚艷之感,于是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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