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八月初五。
打從早上登門道賀的人就絡繹不絕,焦家那小院子根本招待不開,于是又從左近臨時借了兩個小院安置賓客。
但熱鬧歸熱鬧,卻還稱不上是‘高堂滿座’,畢竟只是庶出女兒過滿月,又正趕上賈母過壽,焦家本也沒想著大操大辦、喧賓奪主。
來客除了榮寧二府的管家管事之外,就是工部司務廳、雜工所的舊部,以及馮紫英、衛若蘭等一干世家子弟。
另外剛被釋放的陳萬三、李慶,工盟的董恂、牛思源,以及楊洪慶,也都一早趕來祝賀。
讓焦順比較欣慰的是,陳李二人是單獨前來的,并未與工盟的人攪在一處,看來昨兒自己的旁敲側擊,他們還是有所領悟的。
焦順抽空見了分別見了陳李、董牛四人,卻讓楊洪慶吃了閉門羹,而陳李董牛也都不約而同的,將這位原本的工讀生領袖當成了空氣。
楊洪慶如坐針氈的等了一陣子,見焦順進進出出都不肯正眼瞧自己一眼,最后也只能失魂落魄的去了。
過了辰正上午七點。
邢氏和王熙鳳婆媳兩個聯袂而來,霎時又把喜慶的氣氛推高了三分。
來旺夫妻親自將這二人迎進了堂屋里——焦大因嫌麻煩,一早就躲出去了——陪著說了一陣子話,邢氏就突然提議道:“大老爺有幾句話,讓我私下里交代給順哥兒,你們看…”
來旺和徐氏交換了下眼神,只當這大太太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暗地里不知藏著什么算計,一時都有些忐忑不安。
焦順卻心知這婆媳兩個必是為那‘活寶貝’的事情來的。
當下笑道:“本該讓岫煙過來拜見的,可畢竟是最后一天,總不好這時候壞了規矩,只能請大太太和二奶奶移步了。”
跟著又補了句:“那邊兒也清靜些。”
邢氏和王熙鳳聞言,異口同聲道:“正該去探視探視。”
于是一行人轉奔東廂。
到了門前又說是怕人多腌臜了孩子,撇下隨行的仆婦丫鬟,又暗命平兒把守關隘,這才跟著焦順進了門。
等到了東廂客廳里,因見左右并無旁人,婆媳兩個就不約而同的站住了腳,然后側頭看向對方。
邢氏端著當婆婆的架子,搶先開口道:“我這里還有話要交代順哥兒,你先進去瞧瞧你妹妹和小侄女吧。”
王熙鳳卻半點不肯示弱,掩嘴笑道:“雖說太太是長輩,可我在順哥兒這里下了重注,事關幾萬兩銀子的大事,卻怕不好耽擱。”
聽她著重點出一個‘大’字,邢氏氣的暗暗咬牙,心道這鳳辣子原本雖對自己陽奉陰違,可表面上總還要恭敬些,如今倒好,竟跟自己論起大小來了!
她忍不住橫了焦順一眼,心道都是這冤家作怪。
這時又聽王熙鳳又笑道:“若不然,就讓順哥兒來選?”
說著,也鳳目含煞的瞪向焦順,大有這狗奴才若不選自己,便要當場給他剜幾個肉窟窿的架勢。
“罷罷罷!”
只是沒等焦順做出選擇,邢氏就主動服了軟,她就算再沒自知之明,被焦順直接賣給王熙鳳之后,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比不得這鳳辣子。
于是也沒等焦順把話挑明,就搶先給自己搭了臺階:“我本就是來探望岫煙和孩子的,替老爺傳話不過是捎帶著,早一會兒晚一會兒也沒什么打緊。”
說著,問清楚邢岫煙的所在,便徑自推門進了南屋。
王熙鳳在婆媳斗法當中占了上風,自然是得意非凡,又橫了焦順一眼,便婷婷裊裊來到上首主位上坐了,似笑非笑的道:“你這狗奴才真是膽大包天,竟連她也敢招惹。”
焦順嘿笑著上前給她倒了杯茶,壓著嗓子道:“連二奶奶我都敢招惹,她又算的什么?”
“哼”
聽他抬高自己貶低邢氏,王熙鳳心下受用的同時,又忍不住冒了酸氣兒,抬頭盯著焦順冷哼一聲,道:“你這狗奴才到底禍害了多少良家?難道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奶奶豈不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焦順腆著臉說完,見王熙鳳抓起茶杯作勢欲潑,忙伸手攥住她的腕子,解釋道:“當初也不是我主動撩撥的,是她自己投懷送抱,我一時沒能把持住而已。”
說著,便順那粉臂往上攀爬。
“呸”
王熙鳳掙了掙沒能掙開,也便由著他輕薄,只不屑啐道:“你當你是什么宋玉潘安不成?賊殺才似的一個粗坯,她憑什么上趕著要投懷送抱?!”
“你聽我說啊,當初…”
焦順一面繪聲繪色的,道出當初邢氏迫不得已委身自己的事情,一面不著痕跡的得寸進尺。
等到王熙鳳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卻早被他抱在懷里肆意輕薄。
王熙鳳倒也不惱,只抬手壓住發髻金釵,免得被焦順給弄亂了,嘴里恍然道:“原來‘活寶貝’是這么來的,哼虧她也有臉說的出口!”
說著,側轉身子將手撐在焦順胸前,貌似不經意的問:“那二太太你又是怎么上的手?”
焦順聞言翻了白眼,無奈道:“早說過我和二太太清清白白的,你怎么總是不信呢?”
“哼”
王熙鳳哂道:“快別惡心人了,這‘清白’二字讓你一說,倒就顯得腌臜了!若真沒什么,二老爺能平白無故的懷疑你?”
“我對二太太是真沒那意思!”
焦順叫起了撞天屈。
“你哄誰呢?”
王熙鳳冷笑連連:“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的心思?故意把大太太推給我,不就是打著婆媳…主意!”
她含糊略過了‘細節’,轉身騎坐在焦順腿上,蔥白的小手的順勢往上攀爬,掐著焦順的脖子作勢發狠質問:“你敢對天發誓,說你從沒肖想過我們姑侄?!”
焦順還真就打過這主意,但卻不是王夫人和王熙鳳的組合,而是薛姨媽和王熙鳳。
王熙鳳抓住他這一絲猶豫,當下立刻翻臉把兩只手都狠狠的掐了上去,咬牙道:“當真想瞎了你的心!你這狗奴才要是敢…哎呦!”
還不等放完狠話,她就被焦順發力給掀翻了。
焦順也懶得掩飾,壓在她耳邊嘿笑道:“二太太就算了,大太太…”
“呸白日做夢!”
“難道二奶奶就不想讓她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焦順不依不饒的循循善誘:“屆時倒過來讓她喊你婆婆都…”
“滾!沒的倒把姑奶奶叫老了!”
“那就叫你姐姐——你過門時給她敬的茶,咱們也讓她敬回來…”
王熙鳳仍是堅辭拒絕,但幻想著焦順描述的景象,心跳卻是不受控的加快了許多,面上也顯出異樣的紅潮來。
焦順見狀正要乘熱打鐵再接再厲,冷不防卻被這婆娘在要害處狠狠掐了一把,直疼的臉上變色,不由自主的松開了手。
王熙鳳趁機掙脫,沒事兒人似的捯飭了幾下,又回頭風情萬種回頭橫了焦順一眼,便嫚擺纖腰去了南屋里。
焦順正齜牙咧嘴,就見邢氏迫不及待的從里面出來,一臉幽怨的直奔自己而來,連忙翹起二郎腿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邢氏比王熙鳳可就主動多了,直接撲進焦順懷里連聲訴苦埋怨,話里話外無非是三個字兒:得加錢!
焦順則是大撒空頭支票,表示自己如今已經升任工學祭酒,在工部越發的位高權重,往后什么好處撈不著?
只是眼下初登高位,暫時還不便操作,讓邢氏安心等待一段時日,待到明年做海貿賺的銀子到了,便可充作本錢大展宏圖日進斗金。
邢氏被他哄得兩眼放光,早把先前的牢騷埋怨拋到了九霄云外,錯非是地點時間都不對勁兒,怕是立刻就要舍身癡纏一番。
便在這當口,就聽王熙鳳在里間爽朗笑道:“不勞妹妹送我,左右出了月子,咱們往后再見面也容易,妹妹得閑就過去坐坐。”
邢氏忙跳將起來,拉著焦順幫忙整理衣襟,心中暗恨這小蹄子不講道義,自己在里面拖延了許久,她倒好,竟只給自己留了這么點兒時間!
好在王熙鳳又客套了幾句,這才挑門簾自里面出來。
婆媳兩個心照不宣的辭別了焦順,推門走出東廂房之后,就見平兒正和個妖嬈婦人在門前拉東扯西,那婦人生的與邢氏有六七分著相,卻不是趙姨娘還能是哪個?
“呦”
趙姨娘見了這婆媳二人,忙上前行禮道:“若早知道大太太和二奶奶要來,我就提前過來伺候著了。”
“呦!”
王熙鳳聞言也夸張的叫了一聲,上下端詳著趙姨娘調侃道:“姨娘先前在太太屋里住了幾日,不想倒真長進了不少,這話說的愈發中聽了。”
趙姨娘聽出她是嘲諷自己,剛在堂屋正房里住了一陣子,就又被趕了出來,心下自然惱恨的不行,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勉強起來。
但她又不敢正面頂撞王熙鳳,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吞,強笑道:“都是托太太的福、托太太的福罷了。”
王熙鳳卻還不肯饒她:“那要照這么說,明兒我跟太太提一嘴,干脆你也住進清堂茅舍算了,就近也好再讓太太傳些福分給你。”
“這…”
趙姨娘直恨的心肝疼,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后面房門左右一分,卻是焦順也從里面走了出來。
待看到門前這三人時,焦順也不由得一愣。
這個組合…
當真有點兒意思!
王熙鳳知道邢氏不知道趙姨娘;邢氏知道王熙鳳,也曾和趙姨娘一起陪著自己蓼汀花溆胡天胡地,卻并不知當時就是趙姨娘;趙姨娘兩個不知道,卻曾和邢氏一起陪著自己蓼汀花溆胡天胡地。
心下想些有的沒的,焦順沖趙姨娘微一頷首道:“趙姨娘也來了,怎么沒帶著環兄弟一起?”
“嗐”
趙姨娘把手中的帕子一甩,拿腔拿調的道:“那猴崽子也不知去什么地方野了,我就算想帶他一起也找不著人——我瞧他未必是個讀書的材料,往后說不得還要去大爺那工學里走一遭呢。”
她倒是把心思擺在了明面上。
焦順哈哈一笑,擺手道:“往后環兄弟高中了,去工學里做個學官兒倒也使得。”
兩人一說一笑,就把方才的氣氛沖散了。
王熙鳳和邢氏又都已經辦完了正事兒,惦念著老太太的壽誕,便都告辭而去,而趙姨娘刻意遲了半步,瞅著個機會就把一張紙條塞給了焦順。
焦順不動聲色的掩在手心,等送走了三人之后,尋僻靜處打開一瞧,卻見趙姨娘在紙條上寫道:探春因欽佩焦順縱橫官場的手段,態度已是大有轉變,自己正試圖勸誘她乖乖伏法,只等火候一到就讓賈環過來傳遞信號。
這可真是位會疼人的親娘!
怪道三姑娘前日的態度大異從前,卻原來是被自己英雄氣概給折服了。
不過焦順心下仍是半信半疑,擔心這和最初在趙家一樣,是探春故意給自己設的局。
可這重溫舊夢的機會,他又是絕不肯放棄的。
看來還得好生謀算謀算,想個兩全之法…
差不多前后腳的功夫。
薛蟠也領著薛蝌到了焦家門外,因見這堂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皺眉道:“我是見你對焦大哥推崇備至,今兒才特意喊了你來,你卻怎么跟死了老…呸!”
他抬了自己一巴掌,略過了犯忌的言語,又道:“昨兒我瞧你就有些不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不說我可惱了!”
說著,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動粗。
薛蝌知道這堂哥是個混人,說得出做得來,只得將梅家差人催促自己盡快搬出榮國府的事情說了。
又強替梅家分辨道:“我看多半是梅家老太太真要不行了,梅世叔又是侍母至孝之人,故此…”
“故此個狗屁!”
薛蟠咬牙切齒的打斷了他的話:“那老虔婆死便死了,偏逼著寶琴嫁過去沖喜作什么?這是把咱們薛家當成什么了?那梅翰林我知道,在翰林院熬了六七年連個從六品都沒混上,永定河里的忘八只怕都比他貴重些,也虧他有臉拿喬!”
說著,又拍著胸脯大包大攬:“這事兒你甭管了,交個哥哥我就是。”
“哥哥要做什么?”
薛蝌怎么可能放心把事情交給他來處置,連忙拉著薛蟠追問究竟。
“哼哼”
就只見薛蟠躍躍欲試的扼腕道:“等打聽清楚那老虔婆的住處,我找人半夜往她屋頂上放沖天炮——能嚇死那老虔婆自然最好,若不成,哥哥我還有的是招兒!”
薛蝌一聽嚇的夠嗆,拉著薛蟠又求又勸的,薛大腦袋卻哪里肯聽,反惱他婆婆媽媽沒個擔當。
薛蝌無奈之下,只得將此事稟給了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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