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守門的小廝正縮在門洞里貧嘴,忽聽的車輪聲滾滾而來,其中一個探頭掃了眼,見不遠處兩輛車一前一后,皆是高頭大馬嶄新的車身,頭里那輛還裹了一層細綢轎衣,便只當是來了什么貴客,忙招呼著伙伴們起身相迎。
那頭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門前,有人自里面挑起門簾伸出條腿來,不過很快又縮了回去,連門簾也重新放了下來。
小廝們正瞧的莫名其妙,就見后面那輛馬車上下來兩個仆婦、兩個丫鬟,小步快跑的來到近前,先擺下梯子,又用木如意挑起車簾,畢恭畢敬的從里面請出了珠光寶氣的尤老娘。
那尤老娘方才一時著急險些露怯,好在露的是腿不是臉,如今也只當是什么都沒發生,下了車便抬手虛扶著滿頭珠翠扭捏作態。
等擺足了闊太太的架勢,她這才拿腔拿調的問:“你們太太可在家中?”
守門的小廝早認出是親家太太,一面驚詫于她母女鳥槍換炮,一面忙回道:“太太一時在榮國府里絆住了,不過特意囑咐下,等您一來就趕緊差人去稟報。”
“喔”
尤老娘如今雖有些發飄,倒還不敢挑尤氏的刺兒,只催促小廝們趕緊去傳話,便自顧自領著女兒奴仆進了寧國府。
她這一走,外面小廝們登時炸了鍋。
這個嘖嘖有聲:“才一陣子沒見,這尤家怎么就突然闊綽起來了?”
那個大驚小怪:“可說是呢,前陣子不還說她家的小女兒為了個作奸犯科的小白臉,在大通橋碼頭要死要活的嘛?”
但其中也有‘明白人’。
只聽一個面相清秀的小廝不屑道:“你們知道什么?你們都沒瞧見,我可是看的真真兒的,那三姑娘投河自盡的時候,二姑娘左不依、右不靠,一頭就扎進了焦大爺懷里!”
說著,他一挑大拇哥,嘖嘖贊嘆:“焦大爺如今是什么人物?工部大管家!除了管錢的戶部,就屬他這六品官兒當的最豪橫,從指頭縫里漏些好處,就夠尤家一輩子吃喝不愁!”
眾小廝這才恍然。
有不恥于尤家母女自甘墮落的,也有艷羨焦某人洪福齊天的。
這且不論。
卻說尤老娘昂首挺胸的到了后宅,一進門卻灌了滿鼻子的酸醋味兒,不由掩住鼻子悶聲問道:“怎么這么濃的醋味兒?難道是早上用飯的時候打翻了醋壇子?”
有丫鬟答道:“老太太說笑了,就打翻了醋壇子也沒這味兒——是我們奶奶讓在屋里蒸煮了些陳醋,您是來晚了,要是來得早,這屋里只怕都站不住腳。”
尤二姐納悶道:“姐姐讓煮醋做什么,也沒聽說起了時疫啊?”
太祖朝留下的習俗,但凡是京中流傳時疫,家家戶戶都會在家煮醋蒸殺疫毒。
那丫鬟欲言又止,最后訕笑道:“太太說話就該回來了,您不如等太太回來再問。”
說著,便以沏茶為名忙不迭的躲了出去。
“沒規矩!”
尤老娘板著臉拿腔拿調的道:“這要是在咱們家里…”
“嘁”
不等她把話說完,尤三姐就拆臺道:“媽媽就知道胡吹大氣,家里的規矩還不都是照著這邊兒定下的?”
“你!”
尤老娘兩眼一瞪,本想和這不省心的理論幾句,可見尤三姐想坐又不敢坐的糾結模樣,便又懶得再理會她了。
倒是尤二姐不忍心的提議:“左右也不是在外人家,你去床上歪一會兒就是。”
“哼這時候來充好人了?”
尤三姐咬牙切齒怒目而視,但最后還是照著姐姐的提議,側著身子歪在了那羅漢床上。
三人約莫等了一刻鐘,尤氏才從外面回來。
尤老娘舊事重提問起了煮醋的緣由,尤氏說出實情后,又叮嚀道:“倒不是要替他遮掩,只是我與她名義上畢竟是夫妻,這事兒傳出去對我對咱們家都沒什么好處。”
尤老娘聽說賈珍竟得了臟病,還是從洋婆子身上得的,當下也忍不住連念了兩聲阿彌陀佛,暗自慶幸自己沒把女兒推給賈珍。
幾人又說了幾句閑話。
尤老娘忽然想起了路口發生的事兒,于是好奇的探聽道:“這朝廷里是不是又出大奸臣了?怎么我聽書院的學生都嚷著要討什么國賊?”
“什么奸臣?什么國賊?”
尤氏聽得莫名其妙,等細問了緣由之后,臉上又開始陰晴不定,來回在屋里踱了幾圈,干脆撇下尤老娘母女,喊來管事的交代了幾句,又修書一封命其送往大理寺。
與此同時。
怡紅院里,李貴正風塵仆仆的向寶玉訴苦:“我這幾日帶人四處詢問,把京城各家尼姑庵各家客棧都轉遍了,也沒找見妙玉師太的人影,我看八成是回蘇州老家了。”
說著,又夸張的抹了把汗。
他找是找過,但要說認真去找,那是絕對沒有的,甚至巴不得妙玉就此不見蹤影——畢竟人是王夫人和尤氏趕出去的,他一做奴才的,何苦要跟榮寧二府的當家主母對著來?
賈寶玉卻信以為真,失魂落魄的嘟囔著‘走了、走了、她也走了’,一面踉蹌著來到書桌前,把這些日子寫給妙玉詩詞禪語,胡亂團到一處,然后猛然往空中一拋!
“罷了、罷了,終究是命里無緣,琪官走了,妙玉也走了,足見無緣無份之人想留也留不住的。”
說完這句,便又搖搖晃晃,爛木頭似的倒在了床上。
李貴看看寶玉,再看看一旁的襲人。
襲人便沖他擺了擺手,悄聲道:“哥哥先回去,若有什么再請你來。”
李貴就等著這話呢,聞言忙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襲人也看了看床上泥胎木塑似的,無奈的嘆口氣,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紙稿。
先前她以為只要少了妙玉這由頭,寶玉的癡癥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誰成想十多天都放不開,還寫出這么些道理禪機來。
不如抽空拿這些給寶姑娘瞧瞧,看她…
正琢磨著,沒留神眼前突然就多了兩只腳,襲人嚇了一跳,抬頭卻見是李紈的大丫鬟素云,不由拍著胸脯埋怨道:“姐姐怎么也不言語一聲,真真嚇死人了!”
素云也是撫胸抱怨:“我才被你給嚇死了呢,進門就看見二爺在床上躺著,幾曾留意到你蹲在門前?”
襲人回頭看了眼寶玉,見他依舊是‘死人’一個,便拉著素云到了外間,問道:“姐姐這時候過來,可是蘭哥兒那邊兒…”
“跟我們蘭哥兒無關。”
素云道:“我們奶奶聽說珍大爺得是臟病,所以讓我特意過來囑咐一句,讓寶二爺平素小心些,不要與珍大爺太過親近。”
“怎么會?!”
襲人看似吃一驚,心下卻并不覺得奇怪。
素云又道:“也未必一定就是真的,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告訴寶二爺就是了——我還要去別處,就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說著,便自顧自往外走。
襲人把她送出門外,仔細回憶了一番,這才放下心來。
寶玉雖也時不時與賈珍父子接觸,可關系卻算不的十分親近,反倒是…
因害了相思病,再加上到手的銀子又飛了,王熙鳳這兩日壓根無心理事,這天上午只在三間抱夏小廳里待了半個多時辰,就遣散各處的管事婦人,自顧自的回到了家中。
她剛在屋里懨懨的躺下,就見門簾一掀,打扮的油光水滑的賈璉從外面近來,滿面堆笑的往床前湊。
王熙鳳抬頭斜了他一眼,淡淡的問:“怎么,那銀子討回來了?”
賈璉臉上的笑容一苦,無奈道:“你成天在老太太身邊,又何必明知故問?”
卻說那日父子兩個斗法,也不知被誰稟給了老太太,老太太正發愁自己出的體己銀子被賈赦貪了去,余下的不夠翻蓋大花廳呢,得了消息當下就將這筆銀子充了公,只留下兩成當做是賈迎春的嫁妝。
王熙鳳嗤笑一聲,背轉過身道:“既然沒有正經事兒,我就不耽誤二爺高樂了。”
見她這副有好處朝前、沒好處朝后的嘴臉,賈璉又羞又惱,偏又瞧見那肉葫蘆似的婀娜曲線,竟不知比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強出多少,一時心頭無名火起,怒道:“難道沒銀子,我就親近不得你了?伱嫁的到底是我,還是我兜里的銀子?!”
說著,解下腰帶狠狠往床上一摔:“今兒二爺我哪兒也不去,就只在這里高樂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合身撲了上去。
王熙鳳驚呼一聲,待要掙扎卻哪里是他對手?
再加上因為焦順爽約,正窩了滿肚子的邪火的在身,被賈璉輕車熟路的一撩撥,也禁不住有些情動起來,那掙扎也就成了半推半就。
“奶奶、奶奶!“
可就在這當口,平兒卻突然大呼小叫的闖進來,見了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回避,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賈璉被攪了久別勝新歡的好事,惱怒的挺起上身喝罵道:“你這小蹄子想死不成?!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二爺。”
平兒卻不肯就范,反而急道:“我有要緊的事兒要稟給奶奶,奶奶,您看是不是…”
王熙鳳只當她是替焦順‘出警’,不禁也是滿腔的惱恨,心道自己雖失身于焦順,可也不是那狗奴才的私屬,更何況賈璉還是自己的丈夫?
當下虛掩了身前的白膩,也挺起身子罵道:“有什么要緊的,連這一時半刻都等不及?!我看你是皮緊欠收拾了才對!”
賈璉雖然有些介懷這‘一時半刻’的說辭,但見鳳姐兒也向著自己說話,腰桿便愈發硬了,跪在王熙鳳雙腿左右,怒視平兒道:“小娼婦,你不妨把話講清楚些,若是謊報軍情,看我今兒怎么收拾你!”
平兒故作為難的看向了王熙鳳。
“好啊!”
賈璉愈發不快,把跪姿改成了半跪,一面作勢要往床下撲,一面罵道:“你這小蹄子攪了主子的好事,有什么話還要瞞著爺不成?!”
心下卻琢磨:自己雖早就收用了平兒,卻還從沒將這主仆兩個擺在一處,今兒倒正是個好機會!
王熙鳳也滿臉不快的催促:“二爺問你,你只明說就是了,看我做什么?”
平兒這才開口道:“大奶奶剛差銀蝶過來,說是東府珍大爺染了臟病,想著二爺素日和珍大爺交好,所以…所以特意差人來提醒一聲,讓二爺往后謹慎著些。”
這‘所以’二字之后生硬的轉折,近乎直白的表露出李紈要提醒的不是賈璉,而是王熙鳳。
話音落處,屋里陡然一靜!
“啊”
緊接著王熙鳳縱聲尖叫,嫩菱角似的玉足狠狠蹬在賈璉腰眼上,把賈璉踹了個人仰馬翻不說,又抓起腰帶狠狠摜在了他后腦勺上,直把上面的玉環腰砸成了六瓣兒。
賈璉卻顧不得身前身后的痛楚,連滾帶爬的撲到平兒腳下,惶恐又希冀的追問道:“是什么臟病,在哪里染上的?!”
平兒往后縮了縮,面無表情的道:“說是因為去年包養那兩個洋婆子,具體是什么臟病,倒沒細說,估計大奶奶也未必知情。”
聽到‘洋婆子’三字,賈璉就已經癱軟的爛泥仿佛。
去年修院子時和賈珍狼狽為奸貪了不少,故此常在一起花天酒地,那兩個洋婆子賈璉自然也去見識過的,而且還去過不止一次。
當時只覺得新鮮,那曾想…
“滾!你快給我滾出去!”
王熙鳳見狀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后怕之余對賈璉更是深惡痛絕,一面大聲驅趕,一面就想用褥子把身子裹起來。
可轉念想到這東西也是賈璉剛碰過的,她又尖叫一聲,赤著腳跳下了床,將褥子連帶自己的衣服一股腦卷了,狠狠摔在地上,連聲催促道:“快、快把這些東西拿出去燒了!”
然后又怒罵賈璉:“你這殺千刀的腌臜鬼,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賈璉聞言面顯怒容,正要回罵兩句,卻聽平兒在一旁補刀:“二爺還是快去找個大夫瞧瞧吧。”
賈璉一怔,旋即忙不迭從那鋪蓋卷里翻出自己的外套,胡亂裹纏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這時王熙鳳已是身無掛礙,站在床前坦蕩蕩的催促:“快準備好浴桶,多拿些皂粉!吩咐下去,往后再不要讓那腌臜鬼踏進這屋里半步!”
頓了頓,又咬牙切齒道:“你晚上去給那殺千刀的傳話,要是再磨磨唧唧的,我就算守一輩子活寡,也不用他這焦先生!”看請瀏覽https://m.shuhaiju/wapbook/75643.html,更優質的用戶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