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七八日,眼見進了六月里,天氣是愈發的燥熱。
這天早上薛寶釵剛起身洗漱完,就聽外面叮鈴鈴銅鈴響。
她無奈的嘆了口氣,推開窗戶嗔怪道:“你這丫頭真跟著了魔似的,一早上就在園子里撒歡,也不怕大家告你擾民。”
“咯咯咯”
外面立刻響起史湘云珠落玉盤一般的清脆笑聲:“就得是早上騎才好,不然等過了辰時日頭毒起來,站著不動都能把人給曬化了,就更別說是騎這自行車了。”
“是是是,你們自家的東西,想什么時候騎,就什么時候騎。”
寶釵邊說邊到了院里,攔下史湘云,拿帕子去給她擦拭額頭上的細汗。
湘云探著頭任其施為,等擦干凈了立刻拍著后座道:“姐姐快上來,我馱著你瞧三姐姐練劍去!”
薛寶釵連忙搖頭拒絕:“快算了吧,這東西騎起來雖有趣,坐在后面卻還不如走路舒服呢——再說我還有家務事要處置,那像你整日里無欲無慮的。”
湘云聞言便道:“那我先走一步,去的晚了她就不練了!”
話音未落,已經騎著車子躥了出去。
薛寶釵無奈搖頭,有心想勸上幾句,女孩子家如此冒冒失失的恐惹非議,可想到這自行車本就是焦順弄出來的東西,只要做夫家的不挑剔,旁人非議幾句又有什么干系?
卻說因騎著車子不好走小路,湘云一路摁著鈴鐺饒了個大彎,眼見離著探春演武的蘆雪庵不遠了,前面突然顯出兩道熟悉的身影,細瞧卻正是林黛玉和雪雁主仆。
聽到身后傳來的車鈴聲,這主仆兩個忙避讓到了路旁,因怕煙塵,林黛玉還拿帕子掩了口鼻,嘴里卻閑不住的打趣道:“快閃開、快閃開,靜街虎來了!”
史湘云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兩人身前,順勢麻利的跳下了車,又被慣性帶的往前沖了兩步。
林黛玉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正想上前攙扶,就見湘云重新穩住了腳步,便收住動作,繼續戲謔道:“敢問這位女響馬緣何攔住我們的去路?”
史湘云回頭調皮的吐了吐舌頭,旋即一手扶著車子一手叉腰,昂著頭道:“本大王路過此地,見你這小娘子頗有些姿色,有心請你回山上做個壓寨夫人,不知小娘子從是不從?哇呀呀呀哎呦!”
她玩兒的興起,就想學戲里的武生來個亮相,結果小腿迎面骨不小心踢在了腳蹬子上,直疼的哎呦一聲慘叫出來。
見湘云和那自行車左搖右晃,隨時都有可能傾倒,林黛玉一時也顧不上瞧熱鬧,連忙和雪雁上前扶住車子,回頭見史湘云蹲下身雙手拼命揉腿,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哼”
湘云又羞又惱,齜牙咧嘴的遷怒道:“都是你挑唆的,這時候還好意思笑話人。。”
說著,忍著疼重新控制了自行車,對雪雁揚眉道:“還不快給你主子喝些雪梨水,免得她又樂極生悲咳嗽起來。”
雪雁答應一聲,便擰開出門常備的水壺,遞到了林黛玉面前。
“我如今好多了,笑兩聲有什么打緊?”
林黛玉覺著小嘴嘟囔了一句,卻還是用蓋子當被子,乖乖喝了兩口冰糖雪梨水,然后往史湘云面前一推,道:“你也喝兩口解解渴。”
又問:“方才傷著沒?要不要我去找大嫂子,給你討兩貼膏藥?”
“沒!”
史湘云也不跟她客氣,接過來也用蓋子倒了梨水飲用,邊喝邊道:“都是硬膠做的,疼歸疼,倒不至于真就傷了哪里——對了,我聽說衙門里官差,最近正準備換成膠皮棍兒呢!還有人說要用橡膠做成鎧甲…”
聽湘云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林黛玉也懶得細究,等她喝的差不多了,便劈手奪過水壺塞給了雪雁,敷衍道:“好了好了,知道您史大姑娘消息靈通,你這些話還是留給三妹妹吧,我急著去邢姐姐那邊兒,就不跟你多耽誤功夫了。”
“你要去邢姐姐那兒?”
史湘云這才注意到雪雁身上還背了個小包袱,雖看不出里面包的是什么,但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攥起小拳頭就在自己腦門上一砸,愧悔道:“哎呀!我也說要做件小肚兜什么的,偏剛起了個頭就給忘了——要不你今兒先別去了,等我那件做好了,再一起給邢姐姐送過去。”
“我看你這幾日是玩瘋了才對!”
林黛玉撇嘴道:“我送我的、你送你的,大不了我只當今兒沒撞見你就是了,憑什么還要等你?”
說著,作勢欲走。
史湘云卻不依,麻利的將車梯支好,抱住林黛玉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嬌:“好姐姐、好姐姐,你就依了我吧,不過是一件小肚兜罷了,我有個三四天就能做好,到時候你替我捎了去,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林黛玉被她纏的無可奈何,只得答應下來。
史湘云大喜之余,就把看探春習武的事兒拋在了腦后,殷勤的從雪雁肩頭搶過那小包袱,連水壺一起放到了車筐里,笑道:“我騎著車送你們回去——有誰想讓我捎一程的?”
林黛玉丟給她一個白眼,拉著雪雁就往回走。
史湘云忙騎著車子趕了上去,一路和林黛玉斗嘴笑鬧。
眼見到了瀟湘館左近,斜下里突然又殺出了襲人、麝月,她們隔著老遠就叫道:“史大姑娘,可算是找著你了!快、快把那車子送到我們院里吧,二爺要帶去宮里呢!”
史湘云聞言柳眉一蹙,用力蹬了兩下迎上二人,納悶道:“寶哥哥不是說等熟練了再帶進宮里嗎?昨兒還騎的歪歪扭扭呢,卻急個什么勁兒?”
賈寶玉起初想向焦順討來這車子來,倒也用心學了一陣子,可他素來是個沒長性的,三五天下來就懈怠了。
如今非但史湘云比他騎的熟練,連李紈、寶釵、乃至襲人都要比他強出不少。
襲人聽了這話,不由苦笑道:“我們也勸了,可姑娘也知道他那性子,但凡是脾氣上來就不管不顧的——這不,鬧著說不讓把自行車帶去,就要抗旨不遵呢!”
湘云聞言也是無奈,只好道:“既如此,我這就把車子給他騎過去。”
說著,腳下發力直奔怡紅院。
一路無話。
等到了怡紅院,湘云把車子放在抄手游廊里,快步跨進了院門,就見賈寶玉鼓著臉正用石子砸院子里養的梅花鹿。
史湘云見狀不由蹙眉。
這表哥平素最是心善,時常有‘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之舉,可一旦惱了便就不管不顧起來,莫說是拿石子砸禽獸,逼急了見人就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寶哥哥。”
趨前幾步,她揚聲道:“那自行車我已經給你送來了,眼下就停在門外呢!”
賈寶玉手上的動作一滯,緊接著左手捧著的小石子就從指縫里漏了出去,他拍拍手回頭道:“先放著吧,瞧你這滿頭大汗的,早一會兒晚一會兒的事兒,急個什么?”
說著,摸出帕子就要給史湘云擦汗。
史湘云忙后退了半步,拿出自己的帕子道:“我自己來,哥哥還是趕緊進宮吧,不然老爺太太只怕要怪罪了。”
“唉”
賈寶玉想起如今不比以前了,忍不住長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道:“去去去,我去就是了——妹妹去屋里歇一會兒吧,我讓灶上做了酸梅湯,過會兒就該送來了。”
他其實并不在乎什么自行車,只是單純不樂意進宮,所以拿這當由頭拖延時間罷了。
如今借口已經沒了,自然只能垂頭喪氣的推著車子往外走。
景仁宮玉韻苑。
這日賈元春照例又在午飯后小憩了片刻,等睡醒后正心不在焉的對鏡梳妝,女官抱琴突然進來稟報,說是皇后娘娘有請。
賈元春聞言有些詫異,蓋因這位皇后娘娘生性木訥寡言,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之外,就緊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全然沒有統御后宮的意思——當然了,有皇帝的生母太后主持大局,也確實沒她插手的余地。
元春一面扶正頭上的步搖,一面向抱琴投去疑問的目光。
抱琴立刻又小聲稟報道:“傳話的太監嘴嚴沒問出什么來,要不要先拖一拖,讓奴婢們去打探打探?”
“不必。”
元春微微搖頭:“若真是鴻門宴,咱們推三阻四的反倒落人把柄。”
頓了頓,她忽然皺緊了眉頭,問道:“寶玉如今出宮沒有?”
“好像還在宮里。”
抱琴忙道:“聽說二爺這回帶了匹鐵馬進宮,萬歲爺很是喜歡,兩人一個教一個學,連午膳都是在校場旁吃的。”
“這怎么使得?!”
元春秀眉皺的更緊了,急道:“大暑的天,萬歲爺的身體一直沒大好,寶玉的又自小嬌慣…”
說到半截,心下忽就恍然起來:“怪不得皇后娘娘找我過去,只怕為的就是這事兒。”
旋即她忙吩咐道:“你不用跟我去坤寧宮了,快送一份酸梅湯去校場,務必讓寶玉消停些,若能盡快把那什么鐵馬帶出宮,就最好不過了!”
抱琴見她如此焦急,自然也不敢怠慢,答應一聲,又喊來兩個宮女服侍元春洗漱更衣,便急匆匆的去了。
元春心事重重的披掛整齊,頂著綾羅傘蓋一路尋到坤寧宮里。
還沒等進到正殿,就聽里面嘰嘰喳喳鶯聲燕語,顯然除了皇后本人還多了不少‘外客’。
等傳訊的宮女進門,里面又驟然寂靜下來,片刻之后就聽皇后道了聲‘請’,那宮女重又出現在門外,引著元春進到了里面。
果不其然,那殿內足聚了七八位妃嬪,環肥燕瘦各有不同,卻個頂個稱得上是艷冠群芳。
這些都是曾與元春爭寵的老對手了——更準確的說是元春的手下敗將。
早在元春進門前,這些嬪妃就都已經起身了,唯有主位上一個五官精致氣度雍容,眉目間卻略顯刻板的婦人仍舊在座。
賈元春趨前幾步,對那婦人深施了一禮:“臣妾見過皇后娘娘。”
“無須多禮。”
皇后娘娘微微頷首,示意賈元春起身落座。
等元春占據了上首的空位之后,那些嬪妃們才又重新落座。
這賈元春眼觀鼻觀心的等著皇后示下,一眾嬪妃們也都屏氣凝神等著看她的熱鬧,殿內莫名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然而…
眾人左等右等,皇后依舊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一言不發,仿似是廟里的泥胎木塑一般。
賈元春還能沉得住氣,那些嬪妃們卻有些按捺不住了。
內中有一個胸襟寬廣的,最先開口道:“娘娘,您不是要跟德妃姐姐論一論那鐵馬的事兒嗎?”
果然是為了這事兒!
更準確的說,是果然拿了這事兒做由頭!
賈元春聚精會神,只等著皇后發難,誰知皇后愣怔了一下,遲疑道:“不是你們鬧著要跟德妃妹妹論一論這事兒嗎,怎么倒成了我要問她?”
屋內眾嬪妃都有些傻眼,雖然這確實是她們攛掇的,可也沒有當面說出來的道理。
賈元春更是險些忍俊不禁,卻半點沒有放松警惕。
雖然與這皇后娘娘共處了七八年,但她直到如今也沒看透,這位六宮之主到底是大愚若智,還是大智若愚。
卻說嬪妃們亂了一陣子,最終目光都又集中在那胸懷寬廣的妃子身上,賈元春也是順勢看了過去,笑道:“容妃妹妹說的那鐵馬,可是舍弟帶來的那件玩物?”
那容妃原也有些手足無措,如今見正主找上自己,反倒一咬牙堅定起來,離席亢聲道:“不錯!陛下近來時常召見令弟,這原也沒什么不妥,可這位賈公子卻是一味的引逗陛下不務正業,先前那冰船彩燈就是他的主意,惹得外廷好一通彈劾!”
“這還罷了,偏今兒又弄出什么鐵馬——我們幾個中午去校場瞧過了,這東西比真馬還難駕馭,這萬一要是…姐姐可別忘了,去年陛下就是被這些東西傷了龍體!”
她一番話說的又快又急,胸前起伏也隨之加劇,兩團恩物直欲奪路而出。
只可惜殿內并無半個男子,這番景象純屬明珠暗投。
賈元春雖也擔心皇帝,可這時候卻斷不能承認那鐵馬有危險,當下一笑道:“容妃妹妹難道不知,自太祖世宗時起,騎射就是宗室子弟的必修課,陛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馴服區區鐵馬又有何難?”
容妃冷笑:“姐姐這就是強詞奪理了,那鐵馬又不是真馬,如何…”
鈴鈴鈴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緊接著是太監們的大呼小叫。
正不知是什么人敢在坤寧宮造次,先前傳話的宮女就急匆匆進殿稟報道:“娘娘、娘娘!萬歲爺來了,還騎、騎了匹鐵馬來!”
眾人盡皆愕然,唯有皇后和賈元春不約而同的起身,提醒嬪妃們該出門迎駕。
等眾人魚貫出了正殿,就見皇帝正騎著自行車在院子里兜圈子,把那銅鈴鐺摁的此起彼伏,周遭的太監們是想攔不敢攔、想扶又夠不著,一個個瘟雞似的乍著膀子,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皇后領著嬪妃們迎出來,皇帝這才意猶未盡的剎住了車,卻兀自不肯從上面下來,單腳稱地笑道:“這東西著實有趣,既能節省時間還能活動筋骨——傳朕口諭,從即日起除幾座正殿外,所有門檻一律拆除,此物以后就代替肩輿使用了!”
周遭寂靜了片刻,戴權這才硬著頭皮上前接旨。
隆源帝又笑問:“我原是要去玉韻苑里,讓德妃瞧瞧稀罕,不想卻聽說她來了坤寧宮——你們這聚在一處,莫不是有什么好玩兒的?”
眼見皇帝對這鐵馬愛不釋手,眾嬪妃你那看看、我看看你,卻沒一個敢開口的,那容妃更是藏到了人群后面,半點不敢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