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先不提什剎海。
卻說賈赦腳底抹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仍是放不下鴛鴦,于是便喊來邢氏,讓她找個機會向老太太討了鴛鴦,給自己做小老婆。
若換在以前,莫說是討小老婆了,便是賈赦要殺人,邢氏也只會乖乖的遞上刀子。
可如今邢氏有了外心,再瞧賈赦就一百個不滿意,自然不肯再為他火中取栗,當下連連搖頭道:“那鴛鴦是老太太的心肝兒,吃飯睡覺都離不得她,如何舍得把她給老爺?何況先前老太太才惱了您,硬是關足了一百天才放出來,這會子何苦主動招惹老太太?”
“你這無知蠢婦懂個什么?!”
賈赦聞言老臉一沉,沒好氣的罵道:“老爺我除了貪戀她好顏色,也是想提前布置一步閑棋——老二如今一病不起,也說不準什么時候人就沒了,偏王氏又落到那步田地,到時候這府里還不得是老爺我來做主?”
說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人就沒了’幾個字時,他眼中便有兇光閃爍。
邢氏想到他近來和那些巫婆神漢來往愈發頻密,先是打了個寒顫,繼而便也忍不住亢奮起來,往前半步道:“老爺的意思是?”
賈赦捋須道:“這鴛鴦在老太太身邊最是得用,老太太手里攥著什么、放在何處,她心里是最清楚不過,如今咱們先把她攏在手心里,將來自然能用上!”
邢氏吃了一驚,脫口道:“你連老太太都詛…”
“渾說什么?!”
賈赦打斷了邢氏的話,狠狠瞪了她一眼道:“總之這事兒我就交給你了,你務必給我辦妥就是!”
邢氏想到未來的好處,一時也就忘了旁的,財迷心竅的連連點頭:“老爺盡管放心,老太太不愿意放人,可做丫頭哪有不想攀高枝兒的?且等我說通了她,屆時自然女大不中留!”
“好好好,你快快的去辦!”
賈赦聽了登時眉開眼笑,擺手示意邢氏立刻著手施為,等邢氏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候,他又想起了什么,忙補充道:“還有,那重修大花廳的事兒,你也趁早和鳳丫頭說清楚,老爺我是必要摻一腳的!她若再推三阻四的,二房那邊兒可未必還能護的住她!”
這話更是應了邢氏的心思,前些日子因焦順虛晃一槍,說是要教訓王熙鳳,卻又突然喊了停,她嘴上沒說,心里其實也不無埋怨。
如今見賈赦似要支棱起來,甚至有意要彈壓王熙鳳,她欣喜之余,心中的天平竟就有些起伏不定。
眼波流轉剛要說些真情實性的,賈赦忽又把臉一沉,不耐煩的催促道:“你這蠢婦還愣著做什么?快快把事情辦妥了,三五日內老爺我就要與那丫頭洞房花燭!”
說著,一張老臉便蕩漾開油膩的淫笑,直瞧的邢氏倒盡了胃口,那重修舊好的念頭剛剛萌芽,就又被連根拔了去。
返回頭再說那什剎海龍王廟。
榮國府的車馬到了近處,早有順天府的衙役等候多時,為首的正是賈雨村本人。
賈寶玉如今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自然指不上他出面應酬,故此焦順便把他托付給周瑞照看,自行上前與賈雨村談笑風生。
說實話,賈雨村滿腹的功名利祿,和賈寶玉這樣扶不起的阿斗又能有什么共同語言?
平日里每回拜訪都要見賈寶玉,也不過是想拐彎抹角的討好賈政罷了。
如今既是在外面,又沒有榮國府正經長輩在場,他倒巴不得寶玉不出面,好換成焦順這同道中人。
而兩人見面后寒暄幾句,便不約同的說起了擴建蒙學的事兒——成人短期培訓班是救急的法子,如今既然已經步入正軌,更為重要的青少年培訓自然也要跟上才是。
按理說,京城里的官辦蒙學都是半死不活的,左岸門蒙學放不開,另選一家也就是了。
可惜這世上紅眼病的人太多,官場上尤其如此,何況焦順還是官場上的異類,就更容易招惹非議了。
他這半年因勤工助學的新政青云直上,也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妒,禮部上下對此更是多有微詞,認為蒙學招收工讀生是替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外人。
考量到這些因素,擴建左安門蒙學,就成了迫不得已的折中之選。
而既然要征地擴建,自然繞不過順天府這地頭蛇。
說起公事來,焦順一時半刻自然脫不開身,好在還有周瑞縱覽全局,領著車隊來到剛清理出來的空地上,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先是讓家丁們卸下板車上的布幔,在臨湖的地方圍出一塊C字形,清理掃撒干凈之后,又在里面擺好了幾案,然后馬車挨個停在布幔的入口處,讓小姐丫鬟們依此進入里面。
等姑娘們各自落了座,外面又流水似的送來各式糕點、零嘴、檀香、風鈴等物,其中甚至還有幾副釣具——只是卻言明了必須是丫鬟、仆婦們操作,姑娘們萬不能靠近岸邊。
薛寶釵見后面送進來的東西千奇百怪,雖不知是從何處采買來的,但見是紅玉在居中調度,料來必是焦順的手筆,不由搖頭笑道:“林妹妹一句話,倒叫焦大哥真真破費了——紅玉姑娘,且先別急著搬東西,我們這里有些話要說。”
這還是眾人當中頭一個叫對紅玉名字的,林紅玉一時對薛寶釵好感大升,忙恭敬的應了,又和鶯兒一起屏退了那些粗使的仆婦們。
少了閑雜人等干擾之后,姑娘們便忙圍住賈寶玉,七嘴八舌的解勸起來,連湘云也一樣混跡其中——她雖不喜寶玉對待朋友的態度,可到底是自小親近的表哥,自然不能對其置之不理。
內中唯有林黛玉不曾近前,反拉過一旁的紅玉,詢問起邢岫煙的近況來。
那賈寶玉一時鉆了牛角尖,任憑眾人如何解勸也充耳不聞,嘴里反反復復就一句‘都是我害了他’,除此再無旁的反應。
就在眾人急的團團亂轉之時,外面一個仆婦探頭進來,揚聲道:“襲人姑娘、襲人姑娘,李貴說有要事要稟給二爺,您看…”
“這…”
襲人下意識望向了寶釵。
薛寶釵想著不管是什么消息,只要能刺激的寶玉有了反應就是好事,于是立刻道:“如今既在外面,也沒那么多好避諱的,你讓他進來稟報就是了!”
說是這么說,但眾姐妹還是先躲出去老遠,這才命人去召李貴進來稟報。
探春因見史湘云向岸邊遠眺,知道她是惦念著焦順,不由冷笑道:“這焦順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哥這等樣子,偏他還有功夫與那賈雨村長篇大論!”
史湘云聞言有些莫名其妙,正要詢問探春為何如此針對焦順,就見李貴一路小跑目不斜視的到了賈寶玉身前,報喜道:“二爺!我讓人按照焦大爺的意思,謊稱是北靜王派來的,如今已經把蔣公子送到北靜王府去了!”
“什么?!”
這下賈寶玉終于有了動靜,一把攥住李貴的手,激動道:“果然已經把琪官送到王府去了?!”
“這還能有假?我親眼瞧著蔣公子上了馬車,這才回來稟報的!”
“那…”
賈寶玉還要追問細節,卻忽又想起了蔣玉菡的現狀,一時又頹然大:“可他已經傷成了那副樣子,便到了北靜王府又能如何?”
“二爺放心!”
李貴忙道:“北靜王何等人物,什么樣的神醫請不來?就說那太醫院的秦院使,二爺也是親眼見過的,只怕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都有,何況是這些小傷?”
這番話若換成是個明白人肯定不會相信,但賈寶玉一來本就迷了心竅,二來他也更愿意相信蔣玉菡還能恢復如初。
當下激動的躥將起來,嚷著這就要去北靜王府探視!
襲人幾個好容易勸住,他悻悻的坐回席間,又突然想起了焦順,忙問:“焦大哥呢?我方才一時慌了神,虧是他應對得當,才使得琪官不曾流落街頭,我何該替琪官拜謝才是!”
等李貴稟稱焦順正和賈雨村應酬,他又大搖其頭:“我實不愛見那雨村,還是等焦大哥回來,再替琪官謝他吧。”
眾女側耳旁聽到這里,林黛玉突然噗嗤一笑,捂著嘴打趣探春道:“三妹妹一向精明過人,不想這回才剛說了話,就打了嘴。”
探春心下暗恨,強笑著辯解道:“我也是記掛著二哥哥,才一時口不擇言。”
薛寶釵見她臉上似有些掛不住,忙大圓場道:“這不正應了林妹妹先前那話,焦大哥果是個周全的!”
眼見李貴告退,她忙又張羅著讓姐妹們各安其座,免得林黛玉再刺激到探春。
史湘云卻留了個心眼,暗中和惜春換了座位,靠近探春悄聲問:“三姐姐,焦大哥莫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怎么你今兒總針對他?”
哪里是我針對他,是他先‘針’對我的!
探春暗中咬牙,面上卻笑道:“瞧你,我不過是打趣他兩句,你倒巴巴的替他來興師問罪了?可見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呸,明明你比我還大些呢!”
兩人撲到一處鬧騰起來,旁邊迎春聽姐妹們交口稱贊焦順,卻是禁不住黯然神傷。
又過了一刻鐘,焦順這才姍姍來遲,身后卻還跟了兩個挑擔子的仆婦。
進來見眾人都投眼往來,他大方的做了個羅圈揖,笑道:“讓寶兄弟和妹妹們久等了,我因想著單只是觀賽,未免少了些趣味,所以特意差人去工部拿了些彩頭來,如今東西到了才敢來獻丑。”
說著,示意那兩個仆婦挑著擔子,在眾女身前挨個展示了一遍。
眾女見那框里,都是些惟妙惟肖的木偶、布偶,其中還有上發條的,顯然并非是一般的死物件,不由都嘖嘖稱奇。
賈寶玉因在工部內坊游逛過幾回,初時對這些東西頗不以為意,可等瞧見里面混雜著幾個極精致的仕女娃娃,登時便來了興致,拿起來左瞧右看愛不釋手,一時連蔣玉菡都給忘了。
眾人見狀又是好笑又有些無奈,林黛玉好奇的問道:“工部怎么還做這些東西?”
焦順笑道:“原是我特意給你們侄子、侄女預備的,如今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眾女聞言都贊他有心,只薛寶釵有些擔憂的看了眼湘云,只是見她似乎并不在意,便也沒說什么。
倒是林黛玉偏頭打趣湘云道:“云丫頭,感情焦大哥是把咱們都當成小孩子了。”
湘云還沒開口,賈寶玉就先大搖其頭:“不妥、不妥!這樣的好東西若給剛出生的娃兒擺弄,豈不是糟踐了?”
說著,又把兩個體態各異的娃娃放在鼻子底下細嗅,癡漢也似的贊道:“明是死物件,偏做的活人一般,內里竟還有女兒家的香氣呢!”
眾人都不知該如何品評他這番舉動,只好當成是沒聽見一般,史湘云更是主動岔開話題道:“怪不得好些東西我從未見過——可既是給孩子的東西,我們又怎好橫刀奪愛?”
“不妨事,我再讓人造新的就是了。”
焦順笑道:“說是給孩子的,其實好些個都能當靠墊、擺設用,只要大家不嫌棄就好。”
湘云拿起個一尺半約五十厘米高的熊貓玩偶,撫摸著那光滑細潤的絨毛,贊道:“這做工用料極好,更難得的是將這食鐵獸弄的我見猶憐,焦大哥著實是用心了,若是我,只怕都不忍心拿出來做彩頭呢。”
話音方落,林黛玉便拍手促狹道:“好啊,還沒過門就先管起家來了!不成,今兒我們偏要吃你們這大戶,大家說是不是?!”
賈寶玉頭一個高聲附和,手里兀自攥著仕女娃娃不肯放開。
薛寶釵等人也都湊趣相應。
焦順順勢解說:“那咱們就拿這龍舟做賭注,每人自選三艘,猜中前三名的優先選,剩下的以此類推…”
不等他把話說完,賈寶玉便起身連連作揖道:“姐妹們千萬記得把這幾個娃娃留給我,我實愛它們愛的不行,若落不到我手里,只怕夜里都睡不著覺!”
這樣子…
活像是后世癡迷手辦的肥宅。
想想方才他還在為蔣玉菡黯然神傷,焦順不由感慨,果然是多情公子薄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