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與王家相隔甚遠。
路上無趣,焦順便挑了簾子打量路旁的街景。
天色雖早,但因恰逢端午,各處攤販已是星羅棋布,其中最顯眼的自然是那些支起大鍋煮粽子的,幾乎每個街頭巷尾都有三五家在叫賣,從鍋里升騰起的暖霧蔓延開來,將甜而不膩的清香鋪滿了大街小巷。
焦順雖是剛灌了滿肚子補湯,但還是被引誘的食指大動,于是選了家干凈整潔的,讓栓柱下車買了幾個,就著車上常備的果酒嘗了嘗鮮。
說實話,比榮國府里做的差遠了。
不過要的就是這節日氣息。
古人——尤其是吃穿不愁的人家,對于各種節日都十分看重,焦來家發跡之后自然也沒能免俗,故此一家人早都約定好了,等晚上要好生慶祝慶祝。
當然,具體是慶祝還是借酒消愁,還要看下午舉行的龍舟賽爭霸賽上,榮國府代表隊的戰績如何。
去年參賽的時候,來旺因是倉促接手,稀里糊涂弄了個倒數第一,為此悶悶不樂了許久,今年鼓足了勁兒要一雪前恥,這幾個月頗用了不少心思在上面,還立誓說如果進不了前三名,自己就退位讓賢。
其實他就算不立誓,明年多半也得退位讓賢。
畢竟王夫人已經承諾了,最遲到元妃省親之后,就會給他夫婦二人脫籍。
之前父子兩個曾仔細商量過,脫籍之后的事情。
按照來旺的意思,既然全家都已經脫籍了,焦順在官場上又站穩了腳跟,不如干脆搬出自立門戶。
但焦順對此卻是猶豫不決。
能自立門戶,不再寄人籬下,當然是好事。
只是這樣一來,他再想偷香竊玉,豈不是難上加難?
尤其眼下勾搭上了李紈,正可借她之手把楊氏推上大觀園巡夜總負責人的位置——等大觀園建成,便宜兒子也該斷奶了,楊氏正好能回來復工,她本就是后宅上夜人的小管事,生完孩子再升官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這事兒若能成,自己往后進出大觀園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又怎么忍心就這么搬出去?
正想些有的沒的,馬車忽就來了個急剎。
焦順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側歪,手里的粽子掉在地上滾出老遠,他不由揚聲問道:“怎么回事?”
說著,他又挑起窗簾向外張望,卻見七八個騎士正簇擁在左右,顯然方才就是他們逼停了馬車。
“是忠順王府的護衛!”
栓柱回頭挑開簾子,壓著嗓子憤憤不平的道:“這些狗才好像在找什么人,非讓咱們停車接受搜查。”
忠順王府的護衛在找人?
焦順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叫什么官兒的戲子,不過那段劇情應該發生在元妃省親之后吧?
這怎么突然就提前了?
正納悶呢,逼停了馬車的騎士分出兩個下了坐騎,氣勢洶洶的上前把車簾甩到了掛鉤上,然后探頭往里張望,見里面一覽無遺并無旁人,便又揚聲道:“行了,沒你們的事兒了,趕緊滾吧!”
這特娘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忠順王整日里胡作非為,這下面的狗腿子也是豪橫非常。
“嘴里放干凈些。”
焦順沒好氣的回了句,無視那兩個王府護衛愈發兇狠的目光,又好奇的追問道:“這大張旗鼓的,莫不是王府里走失了什么重要人物?”
“這也是你能問的?!”
其中一個瞪眼反問。
另一個則干脆揚鞭指著焦順喝道:“小子,你問這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包庇朝廷欽犯?!給我下來,老子要仔細搜一搜!”
包庇朝廷欽犯?
這大帽子扣的,再說朝廷欽犯什么時候需要王府護衛出面搜捕了?
焦順心下愈發納悶,同時屈指在車身上輕輕敲了敲:“看好了,這是寧國府的馬車。”
那兩個王府護衛一愣,舉著馬鞭的那個下意識縮了縮手,不過馬上又舉的更高了,晃著鞭子喝道:“寧國府又怎得?我們王爺怕過那個?”
焦順看著那亂顫的鞭梢兒,又補了句:“本官今兒是應了九省都檢點王太尉之邀,前去他府上拜會——你確定要攔下?”
王太尉的名頭顯然要比寧國府重不少,那護衛手上的馬鞭不由自主的垂落,只是仍就嘴硬道:“王太尉又如何?我們王爺…”
不等他說完,旁邊那護衛忙扯了他避退到一旁,訕笑著拱手道:“我們只是奉命搜捕朝廷欽犯,絕沒有要刁難大人的意思,您請便、您請便。”
忠順王固然無所顧忌,但他們這些王府護衛,又怎敢得罪當朝貴人?
焦順示意栓柱放下車簾,緊接著馬車就又重新上路。
要說這也算是裝了回那啥,但焦順心下卻是一點‘打臉’的感覺都沒有——方才終究是借了別人的勢,且面對的還只是幾個普普通通的護衛,想想就覺得好生氣悶。
什么時候面對類似的情況,只靠自己的權勢聲望就能震懾住對方,恐怕才能算是真正的出人頭地。
默默又在心中定下一個小目標。
焦順這才琢磨起了,方才王府護衛最后的那句話。
按說都已經服軟了,也沒必要再強調‘朝廷欽犯’了吧?
莫非他們并不是隨口胡說,而是真的在緝捕朝廷欽犯?
可忠順王如今正極力自污,怎么會突然跑來緝捕要犯?
思來想去也不得要領。
焦順只得暫時把這事兒拋諸腦后,專心致志的準備應對與王子騰的會面。
王家的奴仆顯然早就到了叮嚀,故此焦順進門之后一路暢通無阻,直接就被帶到了內宅的小廳里。
不過沿途卻少不了被人圍觀了一番,畢竟‘他’自幼就是在這府里長起來的,如今非但做了朝廷命官,還成了太尉老爺的座上賓。
如此勵志又離奇的經歷,自然惹得王家上下為之側目。
連負責奉茶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眼打量了焦順許久,直到王子騰趕到,這才急忙退了出去。
來之前,焦順原本以為王子騰必是有什么‘高論’,誰知這太尉老爺卻是滿口的閑話家常,把來家祖孫數代在這府里的經歷好一番回顧。
也虧得焦順先前旁敲側擊的了解過這些舊事,否則只怕就要在王子騰面前漏了怯。
好容易把這一段憶苦思甜糊弄過去。
王子騰突然問道:“順哥兒今年也有十七了吧,可曾起過表字?”
“這卻不曾。”
“該起一個了。”
王子騰正色道:“身在官場若沒個字號,與人交往起來總有些不便。”
問題是也沒人跟我交往啊!
焦順心下吐著槽,卻知道王子騰這話肯定不是隨口一說,而是在對他做出暗示。
于是他起身對著王子騰深施了一禮,恭聲道:“小子斗膽,請太尉老爺賜字。”
“哈哈”
王子騰哈哈一笑,捻著胡須故作思索的道:“順者,暢通無阻之意也,如今你又身在官場,不妨便喚作‘暢卿’如何?”
這顯然是早就想好了的。
不過寓意的確不錯。
卿是官稱,又是皇帝對臣子的愛稱,暢卿二字既有仕途暢通無阻的蘊意,又暗含了圣眷不衰的隱喻。
焦順將這兩個字反復斟酌了幾遍,便誠心實意的又深施了一禮。
此后,王子騰就再沒說什么有用的。
其實也不用再說什么了,這表字基本都是親近的長輩尊者所起,王子騰主動給焦順起表字,一是意味著以后要視他為子侄,二來也算是更進一步的打下了他王太尉的烙印。
王子騰雖有留客的意思,但焦順還是極力婉拒了,只說是早就答應了,要去什剎海看自家老子指揮遙控的龍舟參賽。
王子騰也知道四王八公歷有舉辦龍舟賽的傳統,故此也就沒有再挽留焦順,只是再次叮嚀他有空常來常往,不要拘束生分了。
卻說自王子騰家中脫身后。
焦順原想著回家帶上香菱、玉釧兩個,再去什剎海觀看龍舟賽,誰成想馬車剛行出沒多遠,竟又被人當街攔住。
他一時也有些惱了,正準備硬懟王府護衛一番,誰知門簾一挑,卻鉆進來個衣衫襤褸的俊俏青年。
“柳兄弟?”
焦順看著來人詫異道:“你這是…”
不等柳湘蓮答話,他忽得恍然大悟道:“忠順王要搜捕的朝廷欽犯,莫非就是你?!”
聽到忠順王三字,柳湘蓮臉上閃過濃濃恨意,不過很快又化作了無奈,嘆氣道:“也是小弟太過大意,萬沒想到那忠順王竟會…”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被王府的護衛偷襲拿住之后,被關在王府十余日,虧得有人暗中相助,這才僥幸逃了出來。”
先前柳湘蓮射落了使館的旗幟,被朝廷列為通緝要犯,但各方其實并沒有認真緝捕的意思,只是做個樣子給西夷看。
故此柳湘蓮躲了幾日之后,便又大搖大擺的回到了城里,頂著英雄好漢的名頭招搖過市。
誰成想旁人都將他奉為上賓,偏忠順王早就聽聞了他的‘美貌’,竟就動了歪心思,打著緝捕朝廷要犯的名頭,將他劫掠到王府里,一心想要將其收為禁臠。
柳湘蓮被關了十幾天,原本都已經存了死志,想著寧死也不肯屈從,不想今天一早卻突然被人悄悄放了出來。
但隨即忠順王就派人滿內城搜捕,害的他有家不敢回,只能在街上四處流竄。
結果恰巧就撞上了焦順的馬車。
聽完柳湘蓮刪減版的敘述,焦順不由的有些無語,都說是紅顏禍水,不想這藍顏也一樣能招災。
“怪不得我左等右等,也不見你登門呢,卻原來是身陷囹圄了。”
當初柳湘蓮進城后曾拜訪過賈寶玉,并讓賈寶玉幫著傳話,說是等到焦順休沐的時候,再來登門拜訪一番。
為此,那柳五兒都坐下病了,結果左等右等也不見柳湘蓮露面。
見柳湘蓮說完之后再次露出苦笑。
焦順又問:“那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乘車載他一程倒還罷了,但焦順可沒有要窩藏他的意思,更不想為了這小白臉得罪忠順王。
“還能有什么打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柳湘蓮苦笑著兩手一攤:“實在不行,也只能試著闖出城去,遠走高飛了——憑我的身手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那狗王爺總不能一手遮天吧?”
聽他并沒有要投奔自己的意思,焦順心下暗暗松了口氣。
不過這時候想要出城,只怕沒那么容易。
而且…
他既然已經找上門來,自己如果坐視不管的話,日后傳出去只怕會壞了名聲——因射落使館旗幟一事,現如今柳湘蓮非但是在自己的朋友圈,在整個京城也是頗有些聲望。
但若是管這閑事,又怕會惹來麻煩。
最好是能找個頂在前面的主兒,替自己接下這燙手山芋,又不顯得自己薄情寡義。
想到這里,焦順腦中靈光一閃,立刻正色道:“你如果沒處可去,我倒是能指給你一條明路。”
“當真?焦兄快快道來!”
柳湘蓮聞言大喜,下意識攥住了焦順的手腕。
這廝明明是練過武的,怎么手指掌心比女人還軟。
焦順不無嫉妒的想著,嘴上卻一本正經:“如今京城內外,敢與忠順王作對屈指可數,肯在這時候接納你的更是寥寥無幾,但我恰好知道有一個人,非但不懼忠順王,還屢屢與其作對!”
柳湘蓮也不是個蠢人,聽焦順這一說,登時恍然道:“莫非你說的是北靜王?!我倒確實聽說,他曾因一個戲子與忠順王起過沖突。”
隨即,他又皺起眉頭:“只是我與那北靜王素未謀面…”
“這倒沒什么。”
焦順胸有成竹的道:“我雖然也和北靜王沒什么交情,但榮國府的寶兄弟卻與他相交頗深,如果寶兄弟肯出面的話,此事易如反掌!”
“這…”
柳湘蓮遲疑道:“會不會連累到賈公子?”
焦順故作驚訝:“怎么?你難道還會出賣他不成?”
柳湘蓮立刻把頭搖的撥浪鼓仿佛:“怎么會,且不說寶兄弟若真肯出面,便是我的恩人,單憑往日的交情,我也絕不會對不起朋友!”
這小子…
果然是重情義的。
焦順心下對其的艷羨略略降低了些,又笑道:“哪還有什么好擔心的?你且先在附近尋個僻靜的所在藏好,等我尋寶兄弟修書一封,讓北靜王親自派人接你去府上暫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