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木人張的事情,就已是子夜時分。
回到家又遭玉釧兒、香菱夾道相迎,直鬧到丑正二刻凌晨兩點半才昏昏睡去。
次日雖好說歹說免了晨練,卻還是有些萎靡不振。
故此到了衙門點過卯之后,他便命栓柱守在門前,堂而皇之的睡起了回籠覺。
他這里悠哉高臥,軍械司內卻吵成了一鍋粥。
昨兒‘焦順欲引大兵入關’的消息傳回軍械司,就惹得物議洶洶群情激奮,今兒掌司郎中胡志恒升堂議事,這痛斥之聲更是連了營。
“我就說這奴才秧子必是個禍害,如今果然應驗了吧?!”
“好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也不知得了那些吃兵血的多少好處!”
“必要報到部里,嚴懲不貸!”
“對,嚴懲不貸!”
當然,這人多嘴雜,自也不乏唱反調的。
“嚴懲?”
一個主事嗤鼻道:“諸位大人準備給他安個什么罪名?難道要告他與神武將軍合謀,意圖將揚威域外的功臣安置到官辦工坊里?”
“那你說該怎么辦?就任憑他和神武將軍里應外合,往工坊里安插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丘八大爺?”
“反正指著部里懲治他,肯定是沒戲。”
“那…”
“好了!”
掌司郎中胡志恒在桌上重重一拍,沉著臉道:“有什么牢騷以后再發,且先議一議,若神武將軍真要將此事上奏朝廷,咱們又該如何應付!”
方才還唾沫橫飛的公堂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過了好半晌,才有人出列道:“若真如此,還是要提早稟報給部堂大人,由部里出面與他打對臺,方能有幾分勝算。”
話音未落,斜下里有人搖頭道:“即便部里肯出面,只怕局勢也不容樂觀——兵部上下如今正為安置南征功臣而發愁,若依著他們的意思,只怕恨不能把一股腦都塞到咱們工部來。”
緊接著又有人盤算:“戶部應該也會反對吧?畢竟這么些軍漢養在工坊里,每年也要不少挑費呢。”
“不然。”
一個主事立刻否定:“這些傷殘的養在工坊里,無非是多出些俸祿罷了,可若要就地遣散,只怕反要拿出不少銀子才成——至于長此以往合不合算,戶部那些蠹蟲又怎會理會?只消自己任上花的少些,就足夠當成政績夸耀了!”
“那吏部…”
“幾位閣老…”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很快便梳理出一個三七開的不利局面。
不由又都沉默起來,齊齊望向了胡志恒。
“唉”
胡志恒長嘆了一聲,緩緩自公案后起身,道:“歸根到底是本官小覷了那焦順,原以為他在衙門里被視為異類,拿來開刀最合適不過了——卻忘了他既是異類,顧忌自然也比旁人少些。”
說著,他對著眾人作了個羅圈揖。
眾人急忙還禮,紛紛表示誰也想不到焦順竟敢引丘八入局,大人千萬不必過多自責。
自承其錯之后,胡志恒又吩咐:“一應的籌劃先都停了吧,有什么都等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至于過不了這一關如何,他不說眾人也能猜得到。
頓了頓,胡志恒又道:“另外,那焦順暫時是動不得了,否則若逼急了他,真給咱們來個里應外合,卻怕是連一分勝算都沒有了。”
說著,他苦笑起來:“說不得,還要主動配合部里好生安撫他一番,這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眾人聞言都是郁憤難平,可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
一個主事直好恨的頓足捶胸道:“自來多少朝廷大事,都毀在這些幸進小人手上——都說以史為鑒可知興替,朝廷卻怎么總是不知教訓?!”
一番話說的眾人心有戚戚,大有佞臣當道、志士蒙塵的悲愴,卻全然忘了軍械司是為了拓展權柄,才主動挑釁刁難焦順的。
焦順一覺直睡到午后,又簡單用過三葷兩素的工作餐,這才喊來張誠、賈蕓兩個處理公務。
進入十一月以來,各地工坊已經陸續提交了隆源四年的計劃書、請款單,但焦順卻一直壓著未曾理會。
這眼見都要臘月了,張誠覺著總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花了兩日功夫把事情匯總了一下,今兒特地送到了焦順跟前兒。
“東翁。”
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按例,年前就要把各工坊請款的情況報到部里,再由部里匯通戶部審議。”
“不急。”
焦順隨手翻了翻,淡然道:“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開春前我總得敲打敲打他們,免得影響了勤工助學的新政。”
“大人的意思是?”
“半個月前,我就托了幾家巨賈匯總各地物價,想必月底就該有眉目了,屆時兩廂比對一番,若有實在不像樣的,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說是幾家巨賈,其實主要就是薛家。
焦順自打和寶釵鴻雁傳書以來,就琢磨著該怎么利用薛家在商業網,這幫忙收集各地物價不過是其中一項罷了。
“大人。”
張誠連忙提醒道:“官家收東西有溢價也是常例,大人初來乍到就打破常例,卻只怕…”
“常例歸常例,但總也要有個度。”
焦順胸有成竹的道:“放心吧,這成千上百的工坊,少不得要出幾個同僚都看不過眼的主兒,我屆時只拿他們開刀就是。”
見焦順早有規劃,張誠便不再多言,又拿了常例開銷的賬目申報。
賈蕓在旁邊默默聽著二人對答,又看焦順運筆如飛一般,不多會兒功夫就把賬目勾對了一遍,甚至還在上面添了幾個細項、旁注,不由得暗自咋舌不已。
他上任也才幾天而已,卻是屢屢刷新認知。
張誠也還罷了,畢竟是久在官場上打滾兒的‘前輩’,可焦順只比自己大了一歲,又是家奴出身,卻竟也呈現出非同一般的老辣。
尤其是在盤賬上,對面值房里那幾個積年賬房加起來,竟也不及他一人算的快準穩。
賈蕓欽佩之余,卻也禁不住有些喪氣,覺得自己除了榮國府旁支的背景外,比起焦順竟是一無是處。
好在他并非那種遭受打擊就一蹶不振的主兒。
沒過多會兒功夫,便又鼓舞起了斗志。
一下午學的愈發認真,直到散衙時,還攔著張誠問了幾處疑難。
張誠倒是態度和藹的一一解答了。
只是他那兒子張華在一旁,卻是百般的不耐。
尤其是在角門外,眼瞧著賈蕓上了輛奢華的馬車,自家父子卻只有一輛簡陋騾車代步時,張華便愈發忿忿不平。
邊扯著轡頭讓自家老子上車,邊沒口子的抱怨:“這小子整日纏著您,連散了衙也不讓人清凈,偏爹您還一味的慣著他,難道就不怕等這廝學會了本事,頂了咱們的差事?!”
張誠躬著身子站在車轅上,回頭掃了兒子一眼,沉聲道:“就你話多——焦大人身邊只這兩個得用的,等明年新政鋪開了,往里面添人還嫌不夠呢,又怎會免了為父的差事?”
說著,挑簾子鉆進了車廂里。
張華卻兀自心氣難平。
提著鞭子上車,邊趕著騾子開拔,邊又向父親抱怨道:“那焦大人也是,自個出身都不清白,偏一點油水都不肯漏…”
“住口!”
張誠挑簾子罵道:“你這該死的小畜生,焦大人的出身也是你能非議的?!”
張華自來就不是個尊老的,否則原書里也不會和父親斷了往來。
故此雖被父親責罵,還是不服不忿的道:“我又沒說錯!自來給人做師爺的,有幾個是指著月例銀子過日子的?”
“好畜生!”
張誠聽他越說也不像話,咬牙道:“你要是再敢這般狂言亂語的,往后也別再跟著我來衙門了,更不要再認我這個老子!”
張華聽了這話,才閉上了嘴。
認不認老子也還罷了,焦順給的月例銀子,他卻是萬萬舍不得的。
返回頭再說焦順。
他散衙回到家中,先揮毫潑墨寫了一封信,讓香菱幫著謄錄了送到薛家。
名義上是給薛蟠的,實則第一時間便到了寶釵手上。
這鴻雁傳書了月余之久,寶釵對焦順的信件是愈發看重了,也顧不得是在薛姨媽面前,急忙拆開信封從頭至尾的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她卻有些失望。
蓋因這封信并不是焦順對于經商一道,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而是聯絡了一番‘感情’,順勢問起了收集各地物價的請托。
“我的兒。”
薛姨媽等她看完了信,便忍不住好奇道:“你先前說要與他商量個什么法子出來,這都一個多月了,可有什么進展沒有?”
“媽媽。”
寶釵把那信放回信封里,正色道:“在家里也還罷了,若在人前可千萬咬死了,是哥哥在與他通信——不然先前非議二妹妹的那些風言風語,怕就要落在女兒頭上了。”
鄭重的叮嚀完,她這才解釋道:“先前要商量的早都已經說晚了,只是這焦大人對于經商一道,總能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便想著向他多請教請教,日后也好讓哥哥少走些彎路。”
頓了頓,又道:“其中一些便宜的法子,哥哥已經知會京津兩地的商鋪試行了,若果真見效,再推廣到各地不遲。”
“阿彌陀佛。”
聽完女兒這一番話,薛姨媽雙掌合十念了聲佛號:“果然一飲一啄皆由前定,當初我替他求情時,可沒想到順哥能有今日。”
說著又嘆了口氣:“可惜他出身太差了些,不然這身在官場又有經商的本事,倒也堪為良…”
“母親!”
薛寶釵陡然提高了些音量。
薛姨媽雖不知女兒是羞是惱,還是連忙改口道:“好了、好了,我不說這些就是。”
且不提她母子兩個。
卻說香菱送完信之后,在西廂閑話了幾句家常,便辭別鶯兒出了薛家。
等回到家中,原是想尋焦順交差,不想里外都不見大爺的蹤影,問過玉釧兒才曉得,又是被賈政喊去吃酒了。
于是將鶯兒給的絡子,分了三成給玉釧兒,又挑揀出些來準備送給五兒。
玉釧兒忙攔著道:“我正好找她有事,幫你捎過去給她就是了。”
她原是對五兒百般提防,誰知陰差陽錯之下,那丫頭反倒對她頗為親近。
玉釧兒漸漸便也改了想法,覺著有五兒這個‘自己人’在太太身邊伺候著,對自己反倒更為有利。
抱著這等心思,她自然不愿讓香菱與五兒親近。
香菱卻那里想得到這些彎彎繞?
乖乖把絡子遞給了玉釧兒,眼見玉釧兒就要出門,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奇道:“既是政老爺相邀,大爺卻怎么沒帶著你一起去?”
玉釧兒聞言皺眉回頭,見香菱臉上只是好奇,并沒有要取笑自己的意思,再想想她平日里的性子,這才釋然道:“政老爺不知為何惱了太太,如今又搬到了外書房里,大爺自然不便讓我跟去。”
家中丫鬟勾心斗角,焦順在外書房里與賈政倒是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就著吳貴受傷的由頭,推舉了秦顯過去頂替,果然不出所料的得了賈政首肯。
既去了這塊心病,焦順自是加倍逢迎。
沒多久賈政就有了酒意,嘴里對幾位堂官抱怨連連,卻是因為那三級監督制和崗位責任制,報到部里這許多天了,竟如泥牛入海一般全無音訊。
要知道他對這封聯署的奏折,可是抱有極大的期待,想著即便不似焦順那樣換個爵位回來,起碼也能得到朝廷的賞識贊許。
誰曾想竟連個水花都沒得。
這酒入愁腸,醉起來自然便快。
焦順原本還琢磨著,要不要趁機提一提賈蘭外出求學的事兒,誰知賈政就伏在桌上鼾聲四起。
看到這一幕,焦順心下忽然浮起了熟悉感。
記得上次賈政也是在這里喝的爛醉如泥,自己和趙姨娘一起將他扶進了里間,然后…
腦中剛不自控的浮現起些不堪言的畫面,趙姨娘便自里間挑簾子走了出來。
迎上焦順異樣的目光,趙姨娘心下也不由得慌亂起來,尖俏的臉上浮起兩團沱紅,顯然也是想起了當初的事情。
她一時有心折回屋里躲避,但想到方才聽到的那些,還是忍下了心中的窘迫,施施然上前道:“又要勞煩焦大爺幫把手了。”
這個‘又’字,著實讓焦順心頭一跳。
越是離著那拔步床近了,兩顆心噗通噗通的動靜便越是清晰可聞。
然而直到在床上躺平了,又蓋好了被褥,賈政也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焦順心下正覺失望,忽聽趙姨娘壓著嗓子問:“焦大爺舉薦大太太身邊的人,就不怕惡了二奶奶?”
焦順自不好明說,這本就是王熙鳳的意思,于是正氣凜然的道:“我舉薦那秦顯是出自公心,卻不在乎會惡了哪個。”
趙姨娘卻哪里肯信?
暗道這焦順必是得了大太太的好處,所以才會莫名其妙的舉薦大房的人。
受此鼓舞,她也顧不得許多了,作勢要送焦順出去,離開那拔步床之后,卻又壓著嗓子道:“我那哥哥近來身體不適,倒不方便跟著環兒整日跑東跑西的,若別院里有合適的差事,還請焦大爺幫著舉薦舉薦。”
焦順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賈政,不解道:“姨娘天天守著政老爺,又何必舍近求遠?”
“我自是一早就求過老爺了。”
趙姨娘幽怨道:“只是老爺不喜婦人多事,非但駁了我的情面,還訓斥了我幾句。”
焦順遲疑:“既然政老爺不肯答應,我卻怎好…”
“你放心!”
趙姨娘見他要拒絕,忙道:“這事兒若成了,絕少不了你的好處!”
焦順因惦記上回的情景,本就是滿腦袋蟲兒,此時聽她這么一說,登時便就想歪了。
一邊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沒底線,一邊忍不住往趙姨娘身上掃量。
趙姨娘迎上這火辣辣的目光,一時又是惱怒又是暗喜,惱的是這青頭小子竟敢當著老爺的面無理,喜的是自己竟能引得這年輕小子動心。
她正欲暗示的明白些,不妨床上賈政突然嘶聲道:“水、快拿水來!”
她忙回身取了溫水喂給賈政,等忙完了再回頭,焦順卻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