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顯出一絲亮色。
焦順迷迷糊糊的,就聽香菱窸窸窣窣的披衣起身,便閉著眼睛問道:“什么時辰了?”
香菱一手掩著襟擺,一手摘下掛在床頭的懷表,仔細分辨之后,又在心里轉換了一番,這才道:“已經寅正三刻了四點四十五,爺可是要起?”
焦順順著那襟擺的縫隙攀進去,摸著良心吩咐道:“卯時二刻五點半再喚我起來。”
香菱乖巧的答應了,又容他過足了手癮,這才趿著鞋起身穿戴。
不多時南間里的玉釧兒也起了身,二人閑話著洗漱了,又取了牙粉牙刷來到外面廊下,不想正撞見五兒釵斜襟亂,哈欠連連的從堂屋里出來。
“哼”
玉釧兒冷笑一聲,沖著五兒努嘴道:“果然是嬌養出來的,你瞧這哪像是伺候主子的?”
香菱卻替五兒開脫道:“她畢竟是剛來,等過幾日也就習慣了。”
玉釧兒橫了香菱一眼,暗道這呆丫頭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出來的?
略一猶豫,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她雖還沒長開,論顏色卻怕不在姐姐之下,先前大爺可是打量了她好半天呢——若大爺向太太討了她過來…”
說到半截,她收住了反應,細看香菱的反應。
香菱卻是滿臉呆萌的咕嚕嚕漱了口,又用冷水簡單的敷了臉,全然沒有要回應她的意思。
玉釧兒一時有些惱了,拿胳膊肘拱了拱香菱,憤憤道:“你裝什么傻呢?!這太太親自賜下的人,可跟尋常的大不一樣,你就不怕她到時候仗著身份打壓刁難咱們?”
“怎會如此?”
香菱這才瞪圓了美目,不解道:“大家若在一處,自然便是姐妹,她好端端的又為什么要刁難咱們?”
“你!”
玉釧兒氣的一跺腳:“我懶得跟你多說!”
起身挑簾子進了東廂。
香菱莫名其妙的往里面看了看,老實的幫她收了漱口的杯子。
正要跟進堂屋里,忽又見玉釧兒折了回來,黑著臉道:“方才咱們說的那些,你可別傻乎乎的捅給大爺!”
不多時,便到了卯時二刻。
二人進到北屋伺候著焦順起身洗漱,等收拾的差不多了,焦順想起昨兒醉酒后忘了交代的,忙自書桌上摸了兩本詩集辭賦,塞給了香菱:“我昨兒向政老爺借的,說是市面上不多見的珍本,你抄錄之后記得還回去。”
香菱登時喜的什么似的,珍而重之的捧著那兩本書就不肯撒手。
玉釧兒正在旁邊撇嘴,焦順又對她道:“寧國府那婆子這一半日就該過來了,你先讓人抬張小床進去,到時再領著她熟悉一下咱們家的環境。”
玉釧兒也連忙應了,又趁勢從一旁的茶幾上拿起張帖子,問焦順道:“昨兒送來的這帖子,大爺準備如何處置?”
焦順依稀記得,昨兒是有張什么帖子。
不過他因在賈政那里吃了酒,回來的時候頭都大了,卻不記得帖子上究竟是些什么內容。
這時拿過來一掃量,才知道是馮紫英請他這月二十四去城外狩獵。
自己連馬都不會騎,就更別說是彎弓搭箭了。
于是又問玉釧兒:“來人可曾說過,都請了什么人去?”
“說是請了薛家大爺,還有什么衛公子。”
既請了薛蟠去,想來應該沒有安排親自跨馬彎弓的節目,多半也就是個野營燒烤的框架。
想想這馮紫英倒是個可以交往的,焦順便道:“拿幾錢銀子托府里的人去傳個話,就說我如無意外必會赴約。”
處置了這些瑣碎家事,又鍛煉了不到兩刻鐘。
焦順便去堂屋里陪著二父一母用了早飯,然后匆匆上車出了家門。
路過榮府后門時,他卻又叫停了馬車,挑了簾子往門房里張望。
后門上管事的李滄忙迎了出來,陪著笑正想詢問焦大爺可是有事要吩咐。
焦順便扯出兩塊半大不小的皮料子,隨手拋到了李滄懷里,道:“二太太送的好料子,家里做大衣裳剩下了些,先前聽我爹說你有老寒腿的毛病,且拿去做兩塊護膝吧。”
“哎呦!”
那李滄捧著那皮料子誠惶誠恐道:“這如何使得,太太賞下的東西,我這等人…”
“矯情個什么!”
焦順笑道:“等我哪日再回來晚了,你開門時腿腳麻利些比什么不強?走了!”
不等李滄再回話,他對車夫吩咐一聲,那雄壯的挽馬便疾馳了出去。
李滄目送馬車跑遠了,這才合不攏嘴的回到了門房里。
“李頭!您這又得了焦大爺什么好處了?”
剛進屋,手下的門房便都圍了上來。
“去去去!”
李滄側身躲開伸過來的爪子,仰著下巴道:“這是宮里賜給太太,太太送給焦大爺,焦大爺又賞給我的——沾了皇氣兒的金貴玩意兒,也是你們碰的?”
見他得意的緊,眾門房也紛紛湊趣。
這個說‘可了不得了’,那個道‘果然是好料子’。
又有夸焦順‘仁義、不忘本’的,才住過來兩個月就比周家半輩子賞下的好處還多。
兩下里一對比,愈發勾的眾人心里熱切。
自此這后門上伺候起焦家來,倒比伺候正經主子還積極。
返回頭再說焦順。
他到了衙門里,打聽到禮部的官員要巳正十點才到,就先去了雜工所里。
原是想著,先看看賈蕓適應的如何了——昨兒他雖然休沐了,賈蕓和張誠卻都在衙門里盯著。
誰知到了所內,趙彥、劉長有、徐大寶、趙九斤這幾個有職司的,竟齊齊尋了過來。
焦順知道必是有要緊事發生,于是忙在大廳里升堂議事。
卻聽趙彥愁眉苦臉的稟報:“大人,軍械司昨兒派了人來,說是抽查到咱們生產的槍帶不合格,要咱們雜工所給個交代,不然就要上奏到部里。”
這槍帶,指的就是步槍上的背帶。
行軍時方便攜帶槍支,射擊時還能幫著穩定槍身,雖然看起來極不起眼,卻是量產步槍上不可或缺的配件之一。
焦順皺起眉頭,追問道:“為何不早差人去我家中稟報?是咱們生產的槍帶果然有瑕疵,還是…”
趙彥訕訕道:“因已經臨近散衙了,又知道大人今兒必是要當值的,所以就沒急著稟報。”
劉長有跟著補充:“其實這批槍帶和以前的并無差別,但軍械司偏偏翻出了太祖時的規制,所以才…”
焦順不等他說完,便再次追問道:“太祖時的規制,難道已經明令廢棄了?”
“這、這倒沒有。”
劉長有頓時也支吾起來。
他的徒弟趙九斤見師父如此,便梗著脖子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年工坊的成本節節攀高,要真按照太祖年間的規制,撥下來的錢怕還不夠買材料的。”
“放肆!”
直到他說完后,劉長有才呵斥一聲,板著臉唱雙簧道:“大人訓示,豈有你胡亂插口的余地!”
那趙九斤當下便要告罪。
焦順卻攔著道:“讓他繼續說完!”
約莫是語氣有些嚴厲,那趙九斤縮了縮脖子,也沒了方才替師父出頭的剛強,囁嚅道:“其實太祖年間的規制,原本就定的過高了些,即便是如今產出的槍帶,也足堪使用了。”
趙彥這時忍不住插口道:“大人,這槍帶縮工減料也不是三五年的事兒了,偏軍械司這時候突然翻出來,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要說這雜工所里,唯一的正經文人就是趙彥,偏這廝也是最耿直不謹慎的。
與之相比,更顯的劉長有老奸巨猾。
足見部里忌憚匠官們上位,也并不是全無道理。
卻說趙彥這話倒點出了事情的關鍵,軍械司這時候突然雞蛋里面挑骨頭,若說不是在針對焦順,他焦大人是決計不信的。
可既然太祖時的規制,朝廷并沒有命令廢棄,軍械司就等同是占了‘大道理’,畢竟太祖規制可不是前朝的劍,拿來斬本朝的官兒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回…
當真是遇到難題了!
降低生產成本提高產品質量的法子,焦順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已經在嘗試著去做了。
只是緩不救急。
軍械司若咬死了是雜工所生產的東西不合格,影響了朝廷增加軍備的大計,甚至把這事兒捅到部里去,只怕近來笑臉相迎的那些牛鬼蛇神們,又要或明或暗的咬自己一口了!
思索了半晌,焦順問道:“放在市面上,拿出同樣的銀子,能不能買到合乎標準的槍帶?”
若要扯皮成本問題,總也要有個參照物才好。
再說萬一在打擂臺的時候,軍械司突然拋出民間市價,證明雜工所的東西質次價高,怕就不好應付了。
“這…”
趙彥和劉長有交換了一下眼色,齊齊搖頭道:“卑職不敢斷言。”
“那就去查!”
焦順當即下令:“三天之內,務必把準確消息呈上來報我!”
趙彥先是恭聲應了,隨即卻忍不住質疑道:“大人難道是準備從民間采買?卻只怕部里不會答應。”
“本官自有計較。”
焦順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見趙彥還要發問,便搶先道:“一會兒禮部的人就要到了,根據司里先前的推斷,這次合議少說也要扯皮三五日。”
“這期間軍械司的人若再找上門來,你就推說本官正跟禮部打對臺——上面剛強調過要一致對外,他軍械司總不至于連這三五日都等不得!”
軍械司扛著朝廷要增強軍備的大旗,焦順卻也祭出了部里團結對外的方針,想必壓個三五日還是不成問題的。
交代下這話,焦順便匆匆離了雜工所。
這一是怕被軍械司的人堵個正著,二來則是想趁著禮部的人還沒到,先尋賈政打探打探,看這存周公在軍械司可有人脈。
也不圖賈政能幫著解決問題,只消探聽出確切的消息,明白軍械司究竟意欲何為,也就足夠了。
與此同時。
徹夜未歸的賈赦,驚魂未定狼狽不堪的回到了家中。
“快、快!”
他一進門就撕扯身上的衣裳,嘴里更是連聲催促道:“趕緊讓人把浴桶抬進來,老爺要好生洗漱洗漱!”
等邢氏聞訊趕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脫得只剩下單薄的小衣了,卻竟還不肯罷休。
邢氏本想勸他等浴桶抬進來再脫光,也免得受了寒氣,誰曾想剛離得近了,竟就看到賈赦胸膛上滿是黑紅的血跡!
“老爺!”
她嚇的到退了半步,掩著嘴驚呼道:“您這是…”
“別提了!”
賈赦把手一甩,惱道:“實在是晦氣的緊!”
說著,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個精光,又隨手了外套胡亂揩拭身上的血跡。
這時浴桶也被抬進了里間,他大步流星的跟了進去。
邢氏也忙招呼丫鬟們進屋服侍。
半個時辰下來,好容易才洗去他一身的血腥氣。
眼見賈赦歪在逍遙椅上,依舊是面沉似水的模樣,邢氏忍不住再次追問道:“老爺,昨兒到底是怎么了?”
“別問!”
賈赦呵斥了她一聲,皺著眉頭思量了片刻,又問:“如今家里還有多少銀子?”
聽他突然問起銀子,邢氏登時苦了臉,悶聲道:“老爺先前不才支了兩千兩銀子,說是要買什么扇子嗎?賬上實在沒多少…”
“怎得這么多廢話!”
賈赦猛地起身,喝罵道:“我只問你家里還有多少銀子!”
邢氏嚇的后退了半步,訕訕道:“賬上還、還有不到四千兩。”
“拿三千兩,讓人給賈雨村送去!”
“賈雨村?”
“就是剛走了王家的門路,升任順天府同知的那個賈雨村!”
聽了賈赦的解釋,邢氏倒愈發糊涂了。
忍不住嘟囔道:“合該是他給咱們送銀子才對,卻怎么還要倒貼…”
賈赦抓過桌上的茶杯,一把摜到了地上摔了個稀爛,罵道:“你這蠢婆娘,老爺要給他銀子,自然是有老爺的道理!你只管去做就是了,問東問西的莫不是要反了?!”
邢氏稟性愚犟,素來只知奉承賈赦,家中大小事務,俱由丈夫擺布。
這時見賈赦惱了,雖十分心疼那銀子,卻也只得唯唯諾諾的應了。
可這么只出不進的,她這心里如何踏實的了?
因此等賈赦平復了心情,邢氏便又小心翼翼的請示道:“老爺,如今為了修那別院,二房是金山銀山的往外搬,偏咱們這邊兒一點兒好處都落不下——若家里能多些進項,您也用不著再為了幾千兩銀子著惱。”
賈赦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先前不是尋了那鳳辣子…”
提到王熙鳳,他立刻想起了那俏寡婦死不瞑目的樣子,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時沒了言語。
卻原來他最近勾搭上崇文門左近一個俏寡婦,這寡婦原是個舉人的遺孀,品性相貌都與王熙鳳有六七分相似,每日里‘親爹’‘好媳婦兒’的膩乎著,當真是刺激又暢快。
誰成想好景不長,他昨兒吃醉了倒頭便睡,今兒早上起來竟發現那俏寡婦死在了身邊,就連身上剩余的九百多兩銀子,也都不翼而飛了!
更糟糕的是,外面已經有鄰里街坊尋了過來,把前后門個水泄不通,壓根脫身不得。
而賈雨村聞訊趕到,帶人勘察過現場之后,卻也沒能瞧出什么來,只好勸賈赦破財消災,又悄悄放了他回家。
邢氏雖不知道他因何說到一半就停了,卻還是順著這半截話道:“璉哥兒夫婦一味的胳膊肘往外拐,恨不能把咱家的東西都送去二房,卻那肯管老爺夠不夠花用?”
頓了頓,見賈赦依舊愣愣的沒什么反應,只得又把話往深里說:“且現如今最能在二房面前說得上話的,也不是他們夫妻兩個,而是那新進得勢的焦順——我尋思著,不妨借著姑娘的名頭…”
“嗯?”
賈赦終于有了反應,瞪眼道:“虎女安能嫁犬子?”
邢夫人忙道:“就是打個名頭罷了,我怎會真把姑娘嫁他?!好歹哄他弄幾個肥缺給咱們,也免得斷了老爺的花用!”
賈赦忖量了一下,想著家里只剩下幾百兩銀子,怕未必夠自己花用到莊子里來送年節供奉。
于是長出了口惡氣,悶聲道:“罷罷罷,你借她的名頭去哄一哄那狗奴才就是了,只是老太太若知道了,別指望老爺替你扛著!”
邢夫人之所以請示賈赦,就是指著他能在前面頂著。
誰知他只要銀子,責任卻半點不擔。
邢夫人禁不住又苦了臉,可看賈赦不容置疑的樣子,也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里吞,暗暗祈禱著能多哄出些好處來,更千萬別讓老太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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