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出了些惡氣,又順勢震懾住一眾豺狼之后,來順這才提筆寫了履歷,又鄭重的簽下核實身份的憑票。
這也意味著從此以后,他正式從來順變成了焦順!
因懶得再見那睜眼瞎的李郎中,焦順便把呈送履歷、憑票的事兒,一股腦都推給了賈珍。
然后他自顧自尋到焦大被軟禁之處,父子二人沖俞祿掄了好一通王八拳,這才攜手得勝而歸。
等重新回到后門內的小院,焦順一時竟恍如隔世。
若非焦大罵罵咧咧破壞氣氛,他說不得就要和父母相擁而泣了。
卻說一番劫后余生的悲喜之后,四人在廳中圍坐一團,焦順這才將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當說到自己當著賴大的面,硬生生砸斷了賴慕榮的兩條腿,焦大便止不住的叫好,連道不愧是我兒子。
徐氏卻有些提心吊膽,覺著這一來兩家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事到如今,本來也沒什么轉圜的余地了!”
來旺倒看的明白,他更加好奇且關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倒是這什么百工司的所正,究竟是什么官職?官居幾品?又司職些什么差事?”
一言既出,屋里登時沒了言語,四人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與此同時。
“老爺,這所正是什么官職,在衙門里可有實權?”
王夫人也正好奇的,向賈政打聽著同樣的事情。
賈政沉著臉橫了她一眼,這才干巴巴的解說道:“工部自上而下,設有部、司、所三級,尚書乃一部之主,郎中總理一司,而這所正顧名思義,乃是所一級的主管,雖只是正七品,論實權卻不在主事之下。”
“按慣例,被分到六部的觀政進士們,在三年期滿之后,考評最上等的遇有缺額可補主事,主事無缺額則遞補所正,若兩處皆無缺額,就只能繼續依序候補,或是外放做個知縣了。”
“因近些年各部冗官冗員,能直接遞補主事的屈指可數,所正也成了難得的肥缺。”
“這回工部虞衡清吏司一分為二,好容易騰出幾個主事、所正的位置,也不知多少兩榜進士為此打破了頭,誰成想最后竟便宜了一個家奴!”
說是比主事實權還大些,實則從五品的員外郎,若不得掌司的郎中信重,怕都未必能轄制住位卑權重的所正。
但賈政的官職就是員外郎,他自然不愿拿此舉例。
“如此說來,倒比百里侯還清貴些,又頗有幾分實權在手?”
王夫人心下暗暗歡喜,又明知故問道:“老爺先前不還抱怨,在衙門里獨木難支頗受排擠么?如今這來…這焦順分派到工部為官,正好…”
“好什么好?!”
賈政怒道:“與家奴同衙為官,傳出去豈非笑談?!”
說著,徑自拂袖而去。
王夫人對著丈夫的背影啞然一笑,隨即便指派金釧去請王熙鳳過來說話。
王熙鳳顯然也早問清楚了,這所正究竟是什么官職,有多大的權柄。
故此進門就笑的春風得意,偏又刻意拿喬著抱怨:“原本還想著,這猴崽子若能襲爵,就讓咱們家里給他在軍中謀個差事,誰曾想竟稀里糊涂去了工部。”
“往后我可拘束不住了,還得讓老爺在衙門里把他盯牢些,免得再給府上生出什么禍事來!”
若當著賈赦、邢夫人的面,她便只能稱呼二老爺、二太太,可如今屋里只有姑侄兩個,自是怎么親近怎么來。
王夫人搖頭道:“老爺只怕一時轉不過彎兒來,方才還說什么主奴同衙,豈非笑話呢。”
頓了頓,又提醒道:“那焦順如今若放在外面,也是堂堂的官老爺了,往后你可不好再這么稱呼他且這幾日千萬要好生安撫他家一番,別因為襲爵的事兒落下嫌隙。”
“不妨事!”
王熙鳳剛才還說什么拘束不了,現下卻又全沒當一回事:“他老子娘還在我這兒呢!何況他這官兒全仗著宮里大姑娘的門路,咱們既是家主又是恩主,難道這猴崽子還能反了天不成?”
“且先前在老太太跟前兒,咱們又不是沒幫著他家說話,只不過當時形勢比人強罷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再說我先前還想著,舉薦他父子去薛家拿些干股,做個大掌柜呢!”
顯擺完自己豐功偉績,她話鋒一轉,掩嘴笑道:“倒是東府那邊兒偷雞不成蝕把米,珍大哥往后怕有的頭疼了。”
王夫人微微搖頭:“要照你說的,他也沾了個舉主的名分呢再說往后便有什么,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只要盡力拘束著來家,別明著壞了府里的顏面就好。”
因見王熙鳳一味地沾沾自喜,生怕她不肯盡心安撫來家。
故此王夫人干脆越俎代庖的做主道:“依著我的意思,也別讓他家回寧榮巷了,干脆就住在后門那小院里,一是略作補償,二來也顯得親近。”
“且那院子緊挨著后門,往后他乘車坐轎又或是有什么人登門拜訪,也都是極方便的。”
說著,又吩咐道:“你從庫里撿那好家私,讓人給他們置備齊了等明兒稟了老太太,再把來旺夫婦的月錢提一提,不說和賴大比肩,起碼也要越過林之孝、吳新登去。”
“還是太太想的周詳!”
聽是府里出面補償來家,王熙鳳哪有不依的道理,順勢又幫著焦順討要道:“不過那院子頗大,再說他也是有了官爵的人,身邊總不好沒人伺候。”
“偏我家里就只有平兒這一個出頭,太太干脆送佛送到西,再調撥個得用的丫鬟予他吧。”
王夫人在她頭上點了一指頭:“還好意思說別人是猴崽子,我瞧你才是順桿兒爬的潑猴!”
姑侄兩個笑鬧了一陣。
王夫人又板著指頭算道:“金釧、彩霞幾個,我是片刻離不得的,如今品貌出挑又老實本分的,就只有金釧的妹妹玉釧了。”
“那就是她了!”
王熙鳳笑道:“勞太太再賞兩個粗實的婆子,明兒一早我讓平兒給他家送過去,也就齊全妥當了。”
返回頭再說薛蟠。
因那賴慕榮兩次斷腿時,薛大頭都不曾閃避,等帶著一身血腥回到家中,登時就驚動了闔家上下。
薛姨媽滿口我的兒,幾乎當場落下淚來,直到再三確認兒子并未傷著,這才又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寶釵在一旁卻并未松懈,急忙追問這血腥的來龍去脈。
薛蟠倒也不瞞著,拿出老書迷的架勢,將個官窯的茶盞當成驚堂木,繪聲繪色的描述了:
賴慕榮借錢奪爵,焦順逆風翻盤,以及賴大眼睜睜瞧著自己兒子被打斷雙腿,卻偏偏無能為力的惱怒與悲哀。
說到賴慕榮指證自己時,他破口大罵賴家奸猾;說到焦順舉凳斷腿時,他又洋洋自得,宣稱自己從中出了分力,且表現得比那賈蓉、賈薔硬氣多了。
他肆意的宣泄著情緒,全然沒注意到薛姨媽滿面愁苦的掩住了心尖,薛寶釵也是緊咬著銀牙,把那帕子絞成了麻花。
她母子二人一門心思,想著施恩拉攏來家,誰成想薛蟠背地里,竟卷進這等事情里去了!
都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可對來家而言,這爵位怕不比財路金貴百倍、千倍!
如此一來,把先前的恩德交情全抵了,怕都還遠遠不夠!
現如今涉及其中的三家,賈珍地位權勢最高,故此只是丟了顏面,又被焦順捏住了把柄;賴家身份最低,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焦順和賈珍打斷了雙腿。
那么薛家呢?
難道就能輕飄飄的,當做無事發生一樣?
尤其聽薛蟠的描述,他竟是主動上前幫著懲治賴慕榮,如此一來非但和焦順結仇,甚至還大大的開罪了賴家!
“哥哥當真糊涂!”
薛寶釵一時也顧不得長幼有序,急道:“如今這府上最有權勢的兩家豪奴,全都被你給得罪了個干凈,往后咱家還怎么在這府上容身、立足?!”
“這有什么。”
薛蟠卻是滿不在乎,扁嘴道:“那賴家刻意坑害我,我難道還要供著他們不成?至于那來…那焦順,妹妹且放心一百個心,等我備下重禮,明兒就去給他賠個不是!”
這豈是賠句不是,就能輕輕巧巧了事的?!
寶釵還待開口,薛蟠卻一疊聲的討饒:“好妹妹,你好歹容我去洗一洗,換身趕緊的衣裳再來說話,不然這身上都要餿了。”
薛姨媽最是心疼兒子,雖知道這事兒極為不妥,還是連忙讓人準備沐浴要用的物事。
等薛蟠沒事兒人似的去了,寶釵又生了一陣子悶氣,這才向母親提議道:“媽媽,現如今要安撫那來…焦順,怕也只能把香菱送去了。”
“屆時再帶上那五千兩銀子的欠條,左右這銀子咱家也未必能討得回來,索性做了人情賠禮,也免得再和賴家正面沖突。”
薛姨媽聞言苦笑:“那銀子的事情也還罷了,可這香菱…你哥哥又怎肯答應?”
“媽媽方才難道沒聽出來么?”
寶釵苦笑道:“方才哥哥提起焦順時,全不似往日那般厭惡,反倒頗有幾分欽服的意思哥哥對這等好勇斗狠之徒,總是青睞有加,長此以往卻怕…”
說到這里,她也怕一語成讖,故此忙收住了話頭,無奈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