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0,二合一 臨近中秋。
連民間的小門小戶,都免不得要竭力張羅一番,就更不用說是榮國府里了。
又搭著那‘天行健’的買賣火遍京城,雖然要等到年底才會分紅,但今年這中秋仍是比往要年熱鬧喜慶。
為此,各院里要做的準備,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偏這日一早,襲人就跟著寶玉去了老太太院里。
麝月則是昨兒伺候寶玉洗澡,也不知怎么弄了滿屋子水,連席子上都一汪一汪的,今兒又鬧著說是著了涼,窩在床上不肯動彈。
偏秋紋又慣是個不肯拿主意的。
只苦了晴雯里里外外好一番張羅,直忙到午后才貓著些空閑。
因瞥了眼墻上的大掛鐘,見已過了午時,便知道寶玉必是又在老太太屋里用了飯。
于是心下愈發的躁郁,命人把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的飯菜,端出去賞給幾個最下力氣的丫鬟、仆婦。
然后晴雯就歪在東廂榻上,揉著太陽穴閉目養神。
正有些倦意上涌,手里動作也不知不覺停了,卻忽聽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晴雯知是有人稟事,原想著等來人進門之后,再打起精神應付一番。
誰曾想那人到了門前,忽然就沒了動靜。
晴雯不悅的睜開眸子,見是新來的小紅在門外探頭探腦,心情登時又差了幾分。
當即起身呵斥道:“沒規矩的東西!有事就進來說,賊頭賊腦的像個什么樣子?!”
小紅忙跨過門檻,恭聲道:“姐姐,外面來了個人說是您嫂子,我原是要進來通稟的,可見姐姐似是睡…”
“她來做什么?”
晴雯不等小紅說完,便擰著籠煙眉抱怨道:“我這里越是忙呢,偏就有湊熱鬧的!”
說著,提了裙角急匆匆迎了出去。
這剛到門外,就聽一個極潤的嗓音,在堂屋客廳里嬌笑道:“呦,這院子我還是頭回來呢,瞧這屋里的擺設,怕比赦老爺那兒還強些呢。”
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
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慣常只當是親兄妹處著。
她這表兄名叫吳貴,又有個綽號叫多渾蟲,而她那嫂子不是別個,正是聞名遐邇的多姑娘。
晴雯素來不恥這水性楊花的嫂子,可哥哥吳貴對其百般寶愛,她這做妹妹又能如何?
至多不過是盡量避開,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誰成想這多姑娘竟主動找上門來,且又自說自話的進了堂屋,還恬不知恥的拿賈赦與寶玉做對比。
晴雯一時恨的牙癢癢,巴不得立刻將她轟出去了事。
可這畢竟是她的嫂子,又當著這么許多外人的面,晴雯也只能勉強按捺住火氣,幾步搶到堂屋門前,沖那多姑娘道:“這是二爺的屋子,若被他撞見卻如何是好,快出來說話吧!”
多姑娘卻怎肯聽她的?
反刻意探頭往東屋里掃量,掩著嘴嬉笑道:“他是爺們我是女人,便撞見了也是我吃虧——我都不在乎,你卻怕個什么?”
晴雯見狀再也壓不住火氣,上前扯了多姑娘,硬是把她拖到東廂房里,又‘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轉回頭咬牙切齒的逼問:“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要沒正事就趕緊走,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呦呦呦~”
多姑娘拿腔拿調的扭著水蛇腰,徑自坐到了榻上,見炕桌上有杯小紅新倒的茶,就老實不客氣的捧在嘴邊小口呡著,翹著二郎腿道:“莫說姨娘,怕太太都未必有你這么豪橫呢。”
“你…”
晴雯把養了許久的指甲,對準多姑娘的臉蛋比了又比,直到多姑娘變了臉色,這才威脅道:“你要真想當著外人被我趕出去,我今兒就成全了你!”
“這怎么話說的。”
多姑娘見她著實惱了,忙也放軟了身段,陪笑道:“我這回來可是為了你那哥哥——他整日里在后廚灌那貓尿,能有個什么出息?可巧我聽說那鋪子里缺人…”
“輪胎鋪子?”
“可不就是么!”
聽到這四個字,多姑娘就眼泛金光:“聽說賣的多還給提成,比在府里領那點兒月錢可強多了,好些人都擠破了頭呢!”
頓了頓,又埋怨道:“你也知道你那哥哥的為人,守著灶臺都不會撈油水,也就指著這樣老實本分的好差事,才能多賺些銀子養家糊口。”
要說她這番謀劃,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吳貴那性子,慣是個得過且過的,在后廚干了這些年,也沒學會中飽私囊的手藝,反養出了無酒不歡的惡習。
如他這般掙死月錢的,若能去那輪胎鋪子,自是最合適不過了。
可因先前那一場爭吵,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晴雯曾傳過來家的謠言,如今她又怎好意思,把哥哥安排到來順手底下做伙計?
當下蹙眉道:“我聽說鋪子里已經斷貨了,這既然沒東西可賣,哪還有什么提成?”
“不是月底就能到貨么?”
多姑娘忙道:“既然能賣斷貨,就證明生意紅火不是假的,等到了貨必然又要大賣,到時候你哥哥可不正好就趕上了?”
說到這里,因見晴雯還要推脫,她便把衣領往下扯了扯,露出些雪白的誠意,嗲聲道:“罷罷罷,你要是不肯幫忙,我就直接找那來順去!他要是也不答應,我再找她爹來旺!”
見了她這暗示X十足的動作,晴雯那還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當下險些背過氣去,咬牙指著多姑娘罵道:“你到底還知不知道什么叫羞恥?!”
“怎么?”
多姑娘把胸脯一拔,理直氣壯的道:“你這做妹妹的不念著哥哥也就罷了,難道還要攔著我給自家男人找條活路?”
“你、你…”
晴雯素來是一等一的牙尖嘴利,上回輸給司棋,也是敗在對方的‘蠻力’之下。
但面對這恬不知恥的嫂子,她卻著實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走了。”
偏多姑娘又得寸進尺,起身邊扭著水蛇腰往外走,邊拿腔拿調的道:“你既然不肯幫忙,我還趕著去掃聽來家的住處呢,也不知他父子兩個晚上在不在家——若一起,倒省了我的力氣了。”
“你、你…”
晴雯直氣的心口生疼,眼見多姑娘拉開了房門,她厲喝一聲道:“你給我站住!”
說著,她蹭蹭幾步上前,‘砰’的又關好了房門。
“既如此,咱們就先把話說清楚!”
晴雯盯著自家嫂子,恨聲道:“我若幫哥哥討了這差事,那賺來的錢我也不管你如何糟蹋,只是萬不能再讓我聽到你那些無恥下作的勾當!”
多姑娘心下暗喜,面上卻佯怒道:“你這丫頭,怎能平白污人清白?”
不等晴雯再說什么,她又噗嗤一笑,輕飄飄的應道:“曉得了、曉得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我可情等著你的好消息。”
說著,又拉開房門,媚視煙行跨過了門檻。
晴雯連送都懶得送,眼見她出了東廂,心下就開始盤算該怎么請托寶玉幫忙。
只是再怎么想,這事兒都繞不過來家。
想著這事兒若被司棋知道了,怕還不知道要怎么冷嘲熱諷呢,她就愈發的氣悶難當。
“對了。”
誰知這時多姑娘竟又折了回來,倚著門笑道:“西屋里躺著的那姑娘,是寶二爺剛收用的吧?你們二爺瞧著姑娘也似的,不想倒舍得下狠力氣呢!”
說著,那勾人的眸子里,就賊忒忒的透著饞勁兒。
“什么收用,你…”
晴雯說半截忽就愣住了,漸漸又漲紅了臉,胸膛風箱似的劇烈起伏。
多姑娘見狀,倒似是明白了什么,故作震驚的咋舌道:“都說寶二爺寵你,我還當你早就…嘻嘻,其實‘那事兒’也不急,你自個量力而行吧。”
語帶雙關的說完,她再次揚長而去,只在院子里留下一長串飽含深意的笑聲。
即便先前那些言語加起來,也都不如這一長串笑聲傷人!
晴雯只覺喉頭熱血上涌,跌跌撞撞撲倒在榻上,斟了杯茶水拼命灌進去,好容易才勉強壓制住那腥甜的氣息。
但胸中的氣悶,卻并未因此減少分毫。
她癱軟在榻上風箱似的喘息了半晌,忽的一把將那茶杯摜到了地上!
當啷~
碎瓷片四濺的同時,晴雯臉上的淚水也串成了串。
其實對于麝月的事兒,她心底也隱隱有些揣測,若天長日久的,這揣測慢慢被驗證,她傷心歸傷心,倒也不會這般激烈。
偏如今事情剛剛發生,竟就被人當面揭破,而且這人偏還是晴雯最為厭惡鄙棄的多姑娘。
那一語雙關的話,字字都仿似戳進了她的心窩里;而那肆意放蕩的笑聲,又將這些傷口狠狠扒開,暴曬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不知是恨、是惱、是羞、是怨,就聽門前有人驚呼道:“呦,這是怎得了?!”
晴雯忙背轉過身,哽咽著喝道:“出去!沒你們的事兒!”
但門口那人聽了這話,反快步走了過來,笑著遞上帕子道:“快擦擦,臉上都哭花了,要讓他瞧見還不心疼死?”
晴雯這才察覺來的竟是襲人,于是劈手奪過帕子,一面搭在臉上遮羞,一面悶聲問:“你怎么回來了?他呢?”
襲人順勢坐到了炕桌對面,嘴里道:“老太太要留他在院里過夜,我回來把明天要替換的拿過去,這不正巧就撞上你大發雷霆了么?說說,這回又是跟誰啊?”
說著,下意識往西屋里瞥了一眼。
晴雯聽寶玉并未回來,心下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卻再不肯理睬襲人。
“你要是不說,就把帕子還我!”
襲人佯裝要奪,晴雯卻用兩手用力捂在了臉上,她不由失笑道:“也不怕把自個悶死——罷罷罷,你不肯說,我就問別人去!”
說著,起身作勢要呼喚秋紋進來。
晴雯一把將她扯回來,悶聲道:“沒跟誰,是、是我嫂子剛才來了。”
嘴里說著多姑娘,實則她這心里滿滿都是寶玉和麝月,只是不肯宣之于口罷了。
“噢…”
襲人也久聞多姑娘的大名,晴雯偏又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兩下里起了沖突倒也并不為奇。
于是又試探著問:“她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莫不是給你出了什么難題?”
幾句話的功夫,晴雯也勉強控制住了情緒,把帕子放在炕桌上,紅著眼睛撇嘴道:“她還能有什么正事兒?不過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想托我給哥哥換個差事罷了。”
襲人立刻恍然:“也是想去那輪胎鋪子做伙計?”
見晴雯點頭,她便笑道:“我當是怎么了呢,你哥哥想上進難道還是壞事不成?我留在家里,你把那東西送去老太太那兒,順帶再跟二爺提一提這事兒,不就妥當了么?偏掉那金豆子給誰看呢。”
說著,又要起身。
晴雯卻是再次扯住了她,堅決道:“我用不著他管!”
襲人一愣:“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晴雯避開她的視線,捋著蔥管似的指甲咬緊了銀牙。
襲人漸漸明白過來,忍不住又瞥了西廂一眼,然后主動幫晴雯找了個借口:“也是,他最不耐煩這些俗務了,若能有別的門路,還是別煩到他面前的好。”
說到這里,她忽然想到個人,不由喜道:“對了,干脆咱們去梨香院求個人情!那三個鋪子倒有兩個原是薛家的,安插個伙計又有什么難的?”
她也不管晴雯答不答應,先把送東西的‘美差’轉給秋紋,然后就拖著晴雯出了院門。
卻說她二人兜兜轉轉,正往梨香院趕,半路上卻撞見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
晴雯并不認識,襲人卻曉得這是司棋的嬸嬸,于是忙迎上前道:“秦家二嬸,這都快到日子了,怎么還一個人出來?你這是去找司棋姐姐吧?要不…”
她原本想說自己送楊氏過去,可話到了嘴邊,突然想起晴雯和司棋的恩怨,忙又改口道:“要不我找個人送你過去?”
“用不著、用不著!”
楊氏一手扶著肚子,一手連連搖動:“這后院我是熟慣了的,就不耽擱姑娘們的正事兒了。”
襲人自也不會強求,眼瞧著楊氏扶著肚子走遠了,她忽的冒出一句:“瞧她肚子尖尖的,多半這一胎是個男孩。”
說著,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肚子,眉眼間半是羞澀半是憧憬。
若換在往日,晴雯多半要冷嘲熱諷她幾句,但想到昨兒麝月和寶玉胡來,襲人只怕才是最傷心的一個。
她便把到了嘴邊的尖酸刻薄,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只悶聲問道:“昨兒麝月那般,你難道就…”
“走吧!”
襲人卻急忙打斷了她的話,緊趕幾步頭也不回的催促:“咱們先找鶯兒做個中人,但凡她能幫著說動寶姑娘,這事兒就算是成了!”
晴雯眼見襲人逃也似的向前,胸中氣悶忽然就一掃而空,不過卻空的過了頭,心竅里沒著沒落的,就覺著這日子好沒意思。
路上再無別話。
襲人因與鶯兒熟慣了,到梨香院也沒遮遮掩掩,徑自尋鶯兒將晴雯哥哥的事情說了。
不想鶯兒聽完卻滿面為難之色。
“怎得了?”
襲人不悅道:“這點兒小事,難道寶姑娘還做不得主?”
“早幾日倒容易。”
鶯兒苦笑道:“前兩日因少爺執意要安排你們府上的何三,頂替什剎海鋪子的掌柜,同那來順直鬧到太太面前。”
“偏太太當著少爺的面,把那來順好一通夸,又責罵了少爺幾句——少爺自覺丟了面子,這兩日連鋪子都不肯去了,如今再要安插人手,只怕是…”
襲人和晴雯聽了,都是大失所望。
可這般情形,也怨不得鶯兒愛莫能助,于是閑聊幾句,她二人就準備敗興而歸。
“等等!”
鶯兒這時卻似想起了什么,看看襲人、再看看晴雯,一咬牙道:“總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這事兒交給我們姑娘了!”
那金玉良緣的說法,原就是鶯兒挑的頭。
她與襲人結交,也多有幫寶釵鋪路的意思,此時見襲人、晴雯求到自己面前,又怎肯錯過這個賣人情的好機會?
不過…
她嘴里說的是寶釵,但心里想的卻是香菱。
雖然有些對不起自家少爺,可為了姑娘的好姻緣,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