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0,二合一 午時。
榮國府大廚房內。
灶王爺的畫像被擦的锃亮,兩側也換上了新的對聯。
上書:上天言好事。
下書:回宮降吉祥。
橫批:東廚司命主。
“給灶王爺奉飴~!”
隨著三管家吳新登的吆喝,足有半人高的一盤關東糖,被抬到了臨時搭建的供桌上。
“給灶王爺的仙馬上料~!”
這回是小半缸精心篩選的豆子。
隨后又有各色貢品陸續奉上,直到那諾大的供桌上再也擺不開了,吳新登這才念念有詞的禱告起來。
“嘴上有飴,不出惡言,馬備精料、早去早還!今日善男信女,特設…”
來順因排在后面,就聽清了個開頭,后面吳新登語速漸快,連哼帶唱的就聽不大真切了。
初時他混在眾多小管事當中,看著前面那肅穆莊重的架勢,倒也頗有些新奇之感。
畢竟后世日常生活中,這么有儀式感的封建迷信活動,幾乎已經見不到了。
不過…
新奇感這東西,最禁不住蹉跎。
隨著時間的推移,來順也漸漸煩躁起來,再看前面就不是什么儀式感了,而是吃飽了撐的瞎扯淡。
好容易等到賈赦、賈政帶頭上香,又送燒灶王爺上了天,趁著眾管事們紛紛上前拍馬屁的功夫,他悄默聲拿了些糕點,然后就腳底抹油離開了廚房。
“來管事、來管事!”
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后面有人招呼,來順回頭掃量,卻是灶上一個廚娘追了出來。
來順暗叫倒霉,把那糕點遞了過去,訕笑道:“我就是怕誤了開戲,想先墊補一下。”
“誤會了、誤會了!”
那廚娘忙把手擺的撥浪鼓仿佛,又笑著遞上一包肉干,道:“我是看您拿的都是小零碎,不管飽不頂餓的,這怎么能成?”
原來不是追討點心,而是來獻殷勤的。
來順接過那肉干,見都是清洗過的上等牦牛肉,便笑問:“不知嫂子怎么稱呼?”
“我夫家姓柳。”
“原來是柳嫂子,這份心意我記下了。”
來順說著,沖她揚了揚手里的肉干,徑自轉頭去了。
那柳嫂子美滋滋的目送來順遠去,轉身正要折回廚房,院門外卻有人探頭探腦的呼喚:“娘、娘!”
柳嫂子止住腳步,回頭看時,卻是個相貌極精致的少女。
“五兒?”
她吃了一驚,忙用圍裙擦著手迎了上去,小聲道:“你這時候跑來做什么?也不怕受了風!”
那柳五兒嬌怯道:“爹說讓我把肉干拿回去,也好祭一祭灶王爺。”
“祭什么灶王爺,我看他是想祭自己的五臟廟!”
柳嫂子憤憤的抱怨著,又叮嚀女兒道:“你趕緊回去,千萬別再亂跑了——等過些日子養好了病,娘再給你謀一樁好差事!”
“嗯。”
柳五兒乖巧的應了,卻又問那肉干的事兒。
柳嫂子因就不悅道:“你就說我拿去養漢子了——回去讓他少灌幾杯貓尿!”
卻說來順拎著那點心、肉干,一路尋到了西北角的大花廳。
這地界和梨香院正好遙遙相對,不過因沒有女眷入住,故此算不得正經后宅。
那大花廳瞧著有些年頭了,不過仍是十分氣派,光門就有三扇之多。
左右角門略小些,中間那大門則足以讓車、轎進出。
因他來的早了,里面還未置備齊整,更無半個看客到場,戲臺上空蕩蕩的,臺下也只有十幾個小廝在忙碌。
來順因是從右門進去的,便打算就近落座,不料剛選定一張靠近大門的桌子,就有個小廝滿面堆笑的湊了上來。
“來管事,這邊兒是女賓席,怕不太方便。”
來順一愣,隨即就想明白了,這格局應該是按照男左女右分配的。
至于當中那一大片,被半透明彩紗圍住的地方,自然是老爺太太們的座位。
于是來順又在那小廝誠惶誠恐的引導下,轉到了左側席上落座。
那小廝約莫是怕來順記恨,不知從哪兒討來一壺茶水,大半盤瓜子花生,恭恭敬敬的擺在了來順面前,又道:“來管事,還缺什么您盡管吩咐小的。”
“我就是先來占個地兒,你忙你的去吧。”
來順隨手揮退那小廝,又把點心肉干攤開在瓜子盤里,就著茶水倒也吃的有滋有味。
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有客人陸續趕至。
其中倒有一多半是年輕的小丫鬟、小廝,但他們卻不敢直接落座,而是擠在角落里嘰嘰渣渣的,一副興奮到無法自拔的樣子。
這倒有幾分追星族的架勢。
看來今兒要登場的,還是頗有名氣的角兒。
又過了片刻,徐氏也匆匆趕了過來,見兒子早在里面候著,她滿意之余,又忙吩咐來順道:“先去邊上候著,老太太過會兒就要到了!”
說著,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顯然是提醒兒子千萬瞧仔細些。
來順自然是要好生瞧一瞧的,不過卻不是瞧什么丫鬟,而是向要一睹寶釵真容。
于是他把最后的牛肉干,一股腦塞進嘴里,又抓了兩把瓜子花生,這才施施然尋了個靠墻的站位。
于此同時,徐氏卻是風風火火的到了后臺,約莫是要和戲班班主,商量什么時候登場亮相之類的。
又等了約莫兩刻鐘,就見那緊閉的大門左右分開,露出一頂肩輿小轎和足足五六十個女子!
來順急忙瞪圓了眼睛,在人群中央搜尋疑似寶釵的少女。
然而…
這一大堆人簇擁著那轎子,呼呼啦啦涌入廳中,兩下里又有打頭陣的丫鬟、婆子上前接應。
這里外里一圍,莫說是寶釵了,連王夫人生的什么模樣,來順都沒能看清楚。
等他想退而求其次,找幾個外圍的丫鬟過過眼癮時,那大部隊早已經鉆入了輕紗帳中。
只剩下幾個中年婦人和十來個沒長開的小丫鬟,進進出出的來回忙活著。
再接下來,就是男丁們陸續入場了。
這還有什么可瞧的?
來順這心氣兒一泄,等那大戲正式開幕后,就更看不進去了。
錯非還想著向母親交差,說不得就要溜之大吉。
又強捱了半個時辰,徐氏這才得空喚他出去問話。
因母親問的仔細,來順卻連看都沒看清楚,哪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于是只好坦承,剛才那一下子進來許多人,讓他看花了眼,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娘,這法子怕是不成,還是等過完年再慢慢踅摸吧”
來順說著,就待溜之大吉。
卻不想被徐氏一把扯住,勒令道:“那你就等到晚上,約莫二更之后晚上九點,各院里就該陸續散去了,到時候你再仔細瞧瞧!”
來順苦了臉:“這…”
“這什么這?就這么定了!”
徐氏說著,又警告他道:“等二奶奶回家安歇了,我可是要來查崗的!”
什么也甭說了,繼續在這兒捱著吧。
伺候一個多時辰里,來順就干了兩件事:嗑瓜子、認人頭。
可他認的卻不是什么丫鬟,而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仇人茗煙。
不得不說,這小子比起自己這副皮囊來,可是要俊俏太多了。
比起潘又安或許差了點,但卻自帶一股靈動氣質,且大咧咧混不吝的,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親近。
估計‘原主’就是被這表象給騙了,所以才會傻乎乎的中招。
當然,來順也并不艷羨他的長相,畢竟生的粗些,也沒什么不好的。
仔細認清楚茗煙的長相后,眼見已是初更過半,來順又被臺上的高腔、臺下的喝彩,吵的有些昏頭漲腦。
于是就琢磨著,先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等到二更時再回來也不遲——希望寶釵也是零散著離開,而不是繼續緊隨大部隊行動。
因前幾日下的雪還未化完,外面的空氣堪稱提神醒腦。
在那門口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活動著筋骨,因時不時又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他便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偏僻角落。
“別過來!”
冷不防前面傳來一個尖利的嗓音。
來順睜大了眼睛循聲望去,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正守在一處灌木叢前。
這是…
還沒等來順想清楚,那小丫鬟喝止自己是為了什么,那灌木叢里一陣晃動,閃出個頗為狼狽的小婦人來。
仔細一打量,竟還是個熟人——東胡同里的璜大奶奶,因來順之前常去她那館子打牙祭,故此又撞見過她兩三回,說了那么十來句話。
那璜大奶奶見是來順,面上頗有些尷尬,捏著帕子猶豫再三,才上前微微一禮道:“原來是來管事,你可有日子沒去我們那兒了。”
來順這時也猜到,她多半是因為女廁前排隊的人太多,所以才選擇了露天解決。
他自然不會戳穿這等尷尬事,也笑著還了一禮,道:“這忙了幾天,又病了幾日,年前怕是未必有時間去了,不過年后您要是收到什么山珍海味,可得千萬給我留一些。”
“那自然沒的說!”
璜大奶奶見他并未揭穿自己方才的行徑,臉上頓時就掛了笑模樣,滿口應著,又指了指不遠處大花廳:“我還得去尤大嫂那兒支應著,等過完年去我們店里,再讓我們當家的親自招待你。”
“好說,您請便就是。”
來順也忙伸手一讓,不過這話說出去,就覺著有些不太對頭。
好在璜大奶奶也沒多想,提著裙角快步回到了大花廳里。
來順目送她和那小丫鬟的身影消失門后,忍不住就想起了頭回去東胡同酒肆的情形。
那時候因璜大奶奶屢次矚目自己,自己還以為是遇見‘識貨’的了。
如今看來,倒是自作多情了。
也對,憑自己這兇巴巴的相貌,哪會有女人一見面,就對自己心心念念呢?
自失的一笑,來順轉過頭剛想繼續瞎逛,誰成想面前竟無聲無息,又多了個消瘦高挑的婦人!
“什么人?!”
來順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打量,卻發現竟又是個熟人——秦顯之妻楊氏!
“你這是…”
來順看看楊氏手里并未點亮的蠟燭,有些不確定的問:“你這是在巡夜?”
楊氏局促的點了點頭,隨即卻又用力的搖起頭來。
這反應,愣是把來順整糊涂了。
好半晌,才聽楊氏怯生生道:“當初你、你不是曾說過,要、要…”
她畢竟不是司棋那等脾性。
事到臨頭,反倒有些畏縮起來。
不過從這磕磕巴巴的言語,來順也勉強聽出了她的來意。
再想想方才見到的茗煙,他立刻道:“其實我也正想找機會,跟你聊一聊呢——你上回說要回去想想,這一晃可已經三個多月了。”
楊氏嬌怯怯橫了他一眼,有心辯稱:若非你來大管事泄露風聲,讓潘又安瞧出了端倪,又怎會耽擱這么久?
可話到了嘴邊,那丁香小舌卻像是打了結一樣,醞釀了好半天,就只擠出句:“我、我現在想明白了。”
說著,又嬌怯怯的低下了頭,捏著衣角不敢再看來順。
她這舉止不似個婦人,倒像是要出閣的閨中少女!
來順因又好奇打量了她一番,結果發現她經還涂了些胭脂水粉——這大晚上的,涂胭脂水粉給誰看?
再想想她似乎是專門來找自己的…
來順心下登時生出異樣來。
該不會…
自己剛剛破滅一樁自作多情的幻想,這就又來一樁現成的反例吧?
不過司棋當初也是這么直接找上門的。
也或許…
這是她們秦家人的‘習慣’?
如果真是這樣,那倒省得自己再想法子,捏住她的把柄短處了。
再說了,這自個找上門的,哪還有放過的道理?
想到這兒,來順試探著緩緩伸出了手,捉向她微微發顫的柔荑,嘴里笑道:“你都想明白什么了?”
楊氏顫抖的更厲害了,可直到來順成功捉住她那冰涼的小手,她也沒有半點要躲閃的意思。
來順又試著往回一拉,楊氏便乖順的撲入他懷中,將頭往他肩上一搭,身子綿軟的爛泥一般。
這還用再試探么?
來順單刀直入的在她邊問:“可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好去處?”
頓了頓,忙又補充:“最好是有暖氣的!”
“知、知道。”
楊氏其實早有謀劃,這時見彼此‘明了心意’,也略略鼓起些膽氣來,囁嚅道:“這附近有間玻璃頂的暖閣,里面都是些花花草草,晚間倒是、倒是清凈的緊。”
來順聞言喜不自禁,忙催著到了那暖閣之中。
那暖閣因用玻璃為頂,四下里皆是粉壁高墻,半空中又吊滿了各種奇株異草,倒不虞會泄出光亮。
來順便命楊氏燃起燭火,雖不似白日里敞亮,貼得近了卻也能纖毫畢現。
二人再無別話,就在這星空月下燭光中,行了一場同床異夢。
楊氏本擬二更過半,便可‘勞燕分飛’,各回各處佯裝無事發生。
誰知三更過后,自己卻仍軟在來順懷里,提不起一絲力氣。
便只好改變計劃,準備小憩個把時辰,然后再各奔東西。
怎料就在此時,忽聽的二門外傳事云板連叩四下。
楊氏驟然色變,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骨碌從來順懷里爬了起來,慌急的撿起小衣,就往身上套。
“這么快就四更了?”
來順疑惑的嘟囔著。
“這不是打更聲!”
卻聽楊氏急道:“這、這是報喪的云板,必是府上有什么重要之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