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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4章 三個臭皮匠

  亂槍聲中,九名被五花大綁的男子扭動著身軀倒下。

  每一聲槍響,都好似針扎在程千帆的心口。

  七十六號的行刑特工在檢查尸體,補槍。

  程千帆點燃一支煙卷,他的手非常穩,握著打火機的手,熟練的撥動轉輪,微微低頭,點燃了煙卷,然后深深的吸了幾口。

  鼻腔里噴出幾道煙氣,程千帆扭頭看向李萃群,他彈了彈煙灰,忽而笑道,“若不是了解學長,我真以為這是給我下馬威呢。”

  “不是沖著你。”李萃群擺擺手。

  “噢?”程千帆露出疑惑之色。

  “巡捕房政治處打電話找我要人。”李萃群便笑了,“我們都是良好市民,要人就給人唄。”

  “坦德?”程千帆問,看到李萃群點頭,他便搖頭苦笑,“這叫什么事。”

  他又吸了口煙卷,將還剩下半截的煙卷隨手丟在地上,嘴巴里說了句‘晦氣。’

  然后他便與李萃群告辭。

  “尸體帶走啊。”李萃群喊了一句。

  “我要那玩意做什么。”程千帆沒好氣說道,然后他沖著李浩努努嘴,“拍照,多拍幾張,拿回去給坦德先生交差。”

  李浩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然后返里拿出相機拍照。

  “我打牌輸了,定要找學長索賠。”程千帆坐在車里,他搖下車窗,手中不知何時又夾了一支煙卷,笑吟吟對李萃群說道。

  李萃群哈哈大笑。

  浩子的表情是專注的。

  他試圖給這些為國捐軀的兄弟拍幾張好看的照片,以作遺容,但是,被屠殺的人,死狀并不好看。

  這令李浩的內心更加難過。

  “總歸知道人沒了,有照片,有個念想,有…”程千帆說道,他本想要寬慰浩子,但是,說著說著,他說不下去了。

  “我認出一個人。”李浩說道,他熟練的轉動方向盤,拐入大路。

  “誰?”程千帆心中一驚,“是咱們的外圍?”

  “不是咱們的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李浩搖搖頭,“我知道他以前是上海中學師范科的學生。”

  “怎么?”程千帆問道。

  “當時上海中學的學生舉行抗日游行示威,我帶人巡邏,那人攔下我,問我為什么不抗日。”李浩說道。

  李浩的眼眶有些泛紅,他想起民國二十六年的那個夏天,那個身材瘦削的學生走到他面前,那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汗濕衣衫,卻很有精神。

  “巡捕先生,你堂堂七尺男兒,卻給洋人卑躬屈膝,為何不奔赴沙場,為抗日貢獻一份力量?”

  李浩記得,自己當時就冷漠的看著對方,實際上他內心卻在發愁,因為他在遲疑該不該抓人。

  最終他沒有抓人,他的解釋是:那學生說的文縐縐的,聽不懂。

  李浩記得很清楚,說這話的時候,這個學生仔的眼中有光,有火,有斗爭的意志,有愿意為這塊土地獻身的決心。

  一連幾天,李浩的情緒都有些低落。

  就連上海特情處有弟兄殉國,李浩雖然難過,但是,都沒有這般受影響。

  程千帆在一旁冷眼旁觀,他卻很能夠理解浩子的這種情緒。

  不過,他沒有勸說,他相信浩子能夠自己走出來的。

  此外,對于李萃群為何邀請他‘觀禮’殺人,他雖然從李萃群口中有了答案,卻始終依然還抱以幾分疑慮。

  也許實情確實是正如李萃群所言那般,但是,多疑,凡是會多想,甚至是下意識的向最糟糕的情況去想,這本就是早已經深深鐫刻在程千帆的骨子里的了…

  一月七日,農歷冬月廿八。

  宜:打掃、沐浴、祭祀、馀事勿取、補垣、斷蟻、塞穴。

  忌:結婚、搬新房、安葬、修造、行喪、造廟。

  ‘小程總’在巡捕房辦公室翻了翻黃歷,忽而覺得今日適合湯浴,便邀了路大章和老黃一起吃酒。

  吃酒后,會一起去玉春溪泡湯池。

  現在是在路大章家中吃酒,還未去泡湯池之前。

  “坦德嚇壞了。”程千帆與路大章碰杯,小酌一口,冷笑一聲說道。

  他還記得幾天前他將照片遞給坦德的時候,坦德看那滿地死尸被嚇得臉色煞白的場景。

  何興建是法租界戶籍,人死在了滬西越界區。

  嚴格來說,這件案子和法租界的關系不算大,當然,這是一個相比較而言,畢竟和日本人、七十六號越界進入租界抓人、殺人,這確實是不算什么。

  但是,許正是因為覺得不算什么大事情,法租界巡捕房政治處主任坦德突然心血來潮,直接打電話到了特工總部,要求特工總部交出殺害何興建的兇手。

  “坦德一個電話,七十六號殺了一批人來示威。”路大章說道。

  雖然后來根據趙樞理從七十六號內部反饋的情況,七十六號本就決定殺一批人來回應軍統對陳明初、何興建等人的刺殺,故而,說那九個人的死是因為坦德的電話造成的,這似乎有些冤枉坦德,但是,這件事想起來卻著實令人憤懣。

  “那是坦德喝多了,為了在情婦面前耍威風打的電話。”程千帆面色陰沉說道。

  從這件事本身來說,就很離譜。

  而且,從程序上,何興建是被刺殺,七十六號是‘苦主’,坦德要人也不該找七十六號交人,頂多是讓七十六號協助調查。

  “法國人男人為了女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干得出來。”老黃陰著臉,灌了一口黃酒,說道。

  “說正事。”程千帆面容一肅,說道,“年關將至,隊伍上的日子卻很不好過,確切的說是非常艱難。”

  他看著路大章,老黃,繼續說道,“組織上希望上海的同志能夠想辦法幫隊伍上解決一部分的物資困難。”

  “我們不適宜參與進去。”老黃想了想,卻是明確提出了反對意見。

  “我同意。”路大章說道,“這樣的行動,勢必牽扯到很多人,牽扯到方方面面,一旦我們參與進去,將極大的增加我們暴露的幾率。”

  程千帆笑了,他說道,“這也正是我的意見,現在好了,我方才還在發愁該如何說服你們呢。”

  “雖然我們也非常渴望幫忙,非常心疼隊伍上的同志,但是,我們不能。”路大章嘆口氣說道。

  拋開他方才說的原因,他們不是不能參與類似的行動,但是,這需要組織上的批準和下令,或者確切的說,這種行動,最好是由‘農夫’同志指導下令,而最重要的是,此前‘農夫’同志來上海的時候,曾經格外叮囑過法租界特別黨小組,一切以隱蔽第一,安全為要:

  尤其是切記不要和其他地方黨組織發生危險的橫向聯系,不要參與容易暴露的聯合行動。

  三個人的意見一致,卻反而是一陣出奇的沉默。

  從心里來講,他們是那么的熱切渴望投身轟轟烈烈的抗日斗爭中,和地方黨組織合作,充分發揮他們的特殊作用。

  但是,他們卻不能那么做。

  當然,倘若隊伍上的情況非常非常糟糕,以至于組織上特別下令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想辦法為隊伍上提供幫助,他們將非常樂于出手。

  “我們目前有更重要的工作。”程千帆給老黃和路大章散煙,“江南抗日義勇軍主力西撤北上后,蘇南東路地區的形勢是急劇惡化的。”

  “日偽軍也抓住了這個機會,不斷增強據點守備和交通封鎖,打算將蘇南東路地區的抗日軍民圍困,分割消滅。”

  “根據現有所掌握的情報來看,敵人很可能在年關時節對蘇南東路地區進行掃蕩。”程千帆說道,“‘農夫’同志來電指示,希望我們能夠盡可能的捕獲敵人的軍事動向,在軍事情報上給予新江抗以支援。”

  “新江抗?”老黃驚訝問道。

  “是的,新江抗。”程千帆語氣振奮,“江抗主力北上后,新四軍江南指揮部決定將留在蘇南東路的少量武裝,交由江蘇省委領導,與地方黨組織上配合開展敵后游擊戰爭。”

  “目前,組織上已經正式以留在蘇南東路的傷病員為基礎,成立了江南抗日義勇軍東路司令部。”程千帆說道,“新江抗在十分艱苦的形勢下成立,甚至可以說是在敵人的圍堵中成立的,但是,隊伍上不畏艱難、不怕犧牲,已經取得了幾次戰斗的勝利,這也引起了日偽軍的警覺和仇視。”

  “說吧,需要我們做什么?”路大章鄭重說道。

  無論是他還是老黃,都是很難接觸到日本人的,更遑論是日本人的軍事情報了。

  但是,他們可以配合‘火苗’同志。

  他們相信,這也是‘火苗’同志緊急召開這次黨支部特別會議的原因。

  “我現在的初步設想是打川田篤人的主意。”程千帆說道,“因為不確定日軍對蘇南東路的掃蕩會由哪一支軍隊來負責,我們很難做到有的放矢,當然,要做到有的放矢本就不容易。”

  “所以,你決定從那位日本貴族少爺的身上做文章?”老黃說道,“是個思路。”

  “我同意。”路大章沉吟說道,“現在的問題是,川田篤人是否有機會接觸到有關敵人掃蕩的軍事情報。”

  “我仔細思考過,是有這個可能的。”程千帆說道,“川田篤人的貴族身份,使得這個人頗受日本憲兵司令官池內的信任和親近,倘若日軍有什么動向,池內這個憲兵司令應該會掌握,那么,川田篤人這個憲兵司令部的參謀,也是有可能掌握的。”

  “等一下,為什么池內會掌握日軍掃蕩計劃?”老黃打斷了程千帆的話,問出了關鍵性問題。

  “我不知道。”程千帆輕嘆一聲,坦誠說道,“或者說,這只是我的一個理想化的推測,我并沒有多少把握。”

  他看著兩位戰友,說道,“我說說我的分析思考。”

  “結合此前日軍對青東抗日游擊根據地的掃蕩,以及日軍對于寶山的掃蕩,前者,我曾經從渡邊聯隊的太田悠一的口中獲悉敵人的掃蕩計劃,后者,日軍憲兵部門是有派兵參加掃蕩的。”

  “這次會不會依然還是渡邊聯隊進行掃蕩?”老黃問道。

  “以此前所掌握的情報來看,這是不可能的。”程千帆說道,“我和太田悠一是保持不定期的聚會聯系的,根據太田悠一此前所說,他們此時應該已經回日本本島休整了。”

  老黃點點頭。

  “所以,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憲兵司令部那邊,在川田篤人的身上了。”路大章說道。

  他看著程千帆,“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先假定日軍憲兵司令池內是知道日軍的這個掃蕩計劃的,但是,如何確保川田篤人能夠掌握這個機密情報?”

  “好問題。”程千帆點點頭,“這就是我們要討論的核心問題,如何確保川田篤人能夠掌握日軍的掃蕩計劃。”

  “我補充一句。”老黃說道。

  程千帆和路大章看向老黃。

  “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即便是我們能夠想辦法促使川田篤人去接觸和掌握日軍的掃蕩計劃,我們又如何確保能夠避免引起日本人的懷疑。”老黃表情凝重說道,“這點也很重要。”

  “老黃說的也很有道理。”程千帆笑著說道。

  “這兩點,任何一點要做到都很難,更遑論是需要兩點都做到。”路大章皺眉,說道。

  “不是很難,是非常困難。”老黃點點頭,“尤其是后者,一旦日本人察覺到軍情泄露,任何可能接觸到情報的人員都會受到調查,稍有不察,就可能進入到日本人的懷疑視線。”

  “所以——”程千帆微笑著看著二人。

  “一起想辦法唄。”

  “總有解決辦法的。”

  老黃和路大章幾乎是異口同聲說道,說‘一起想辦法唄’的是路大章,說‘總有辦法解決的’是老黃。

  然后,三人討論了好長時間,其間提出了好幾個設想,最后都被否決了。

  三人雖然有些失落,卻并不氣餒,別無他途,繼續冥思苦想而已。

  用老黃的話說,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他們三個臭皮匠一起謀主意,便是正兒八經的主意想不到,也能想到一個能用的‘損招’吧。

  程千帆覺得老黃自謙了,他覺得他和同志們比臭皮匠要厲害多了。

  “公務上遇到麻煩了?”白若蘭關切詢問丈夫,“我看你愁眉不展的。”

  “唔,年關了,有些公務上的掃尾工作。”程千帆心中一驚,對妻子說道。

  他知道這是若蘭在隱晦的以這種方式來提醒他。

  甚至于,若蘭在提問題的時候,都已經提前幫他選擇好‘答案’了——公務上的麻煩。

  “工作是忙不完的,不要太勞神。”白若蘭走到程千帆的身后,幫丈夫按壓腦袋。

  “幫我捏捏肩。”程千帆閉上眼睛,發出舒坦的嘆息聲,說道。

  白若蘭便輕輕打了丈夫的肩膀一下,然后才開始給他捏肩膀。

  “年關了,巡捕房的年貨備好沒?”白若蘭一邊捏肩膀,一邊找話題問道。

  “年貨?總務辦在忙這個事情呢,我回頭問問。”程千帆忽而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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