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小翼提供的卷宗內,有一件事引起了菊部寬夫的注意。
內藤小翼提及了一個人的名字:
常申義。
此人曾經是當時化名中國眼科醫生茅岢莘的長友寸男的病人,或者說,從卷宗資料顯示,常申義拜訪過當時在臺拉斯托路警察醫院開診的茅岢莘醫生。
而引起內藤小翼關注的是,這個常申義曾經被巡捕房逮捕過,罪名是事涉悍匪姜騾子案件。
按照內藤小翼卷宗記載,他調查得知,是常申義的妻子花錢疏通,常申義才被巡捕房釋放的。
而逮捕常申義的巡捕房正是程千帆的中央巡捕房三巡。
根據內藤的調查,所謂常申義涉及姜騾子案件,應該純屬污蔑,實際上不過是貪財的宮崎健太郎命令手下構陷市民、勒索錢財的手段而已。
從表面上來看,這個常申義被程千帆的人抓捕,乃至是后來被釋放,這都沒有什么可疑。
但是,正如菊部寬夫注意到卷宗這一頁似有被人多次翻看、摩挲的痕跡,由此可以證明內藤小翼曾經十分關注這一頁所記錄內容一般,菊部寬夫也敏銳的覺察到了這一頁所講述之事背后的一絲疑點。
從表面來看,事無可疑。
但是,菊部寬夫卻從中捕捉到了一絲疑惑之處,或者說是一個懷疑方向:
那個時候,按照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宮崎健太郎還并未同長友寸男見過面。
宮崎健太郎是在三本課長安排的驚喜會面的情況下,同長友寸男在特高課課長辦公室見面的。
但是,常申義這個人,被程千帆的手下抓捕、關押過,與此同時,此人又同化名茅岢莘的長友寸男有過接觸。
這是否意味著,在宮崎健太郎同長友寸男見面之前,他已經通過某些途徑,譬如說通過類似常申義這種側面了解到,甚至知道了長友寸男在上海的情況?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就解釋了內藤小翼懷疑長友寸男之死同宮崎健太郎有關這個推論,此前最難以解釋之處了。
內藤的這個懷疑,此前最難以解釋的就是動機:
宮崎健太郎是在特高課同長友寸男第一次見面的,見面后送長友寸男回臺拉斯托路警察醫院,然后便遭遇了刺殺,長友寸男‘遇難’,宮崎健太郎受傷。
且不說內藤小翼一直沒有查到宮崎健太郎要暗害長友寸男的動機,只從時間上來說,宮崎健太郎即便是有心要害長友寸男,他也根本沒有這個時間和機會去做出部署安排。
但是,倘若能夠證明在特高課課長辦公室的那次‘滬上初見面’之前,宮崎健太郎便已經知曉了長友寸男就在上海,那么,先不說動機,最起碼這便在時間因素上有了解釋。
要進一步就此細節進一步調查的關鍵,便是找到這個常申義。
不過,很快,菊部寬夫便皺起眉頭。
很顯然,內藤小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過,在卷宗中有記錄,內藤小翼經過秘密調查,并沒有找到常申義,這個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就這么在上海灘消失不見了。
看到常申義消失了的調查結果,菊部寬夫不憂反喜。
失蹤了就對了。
失蹤了,反而說明其中必有古怪!
這個常申義,就是一個他繼續深挖的突破口。
他相信,他來尋找、調查這個常申義,會比內藤小翼更加有效果,畢竟和內藤小翼這名外交人員比起來,特高課是專門做這個的。
菊部寬夫忽而心中一動,輕咦了一聲,常申義這個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而這個熟悉的感覺,更是令菊部寬夫大喜。
能夠令他這個特高課特工有印象的名字,絕對不是普通人,這恰恰說明他的懷疑方向沒錯。
他覺得自己距離揪住宮崎健太郎的尾巴,不,確切的說,是距離揭穿宮崎健太郎的假面目近了,更近了…
全林坐在凳子上,看秀珠姐拿著雞毛撣子忙碌著,他數次欲言又止。
秀珠姐便是自嘲以婆娘身份照顧他生活起居的那個女人。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全林覺得秀珠姐應該不是特務,或者說不是那種專業的特務。
而且,他能夠感受得到秀珠姐對他的關心和愛護,這是一個良心未泯的女人,最起碼對他并無惡意,這一點他是能夠真切感受到的。
他有心從秀珠姐的口中套話,只是,一方面擔心萬一自己判斷錯誤,那可就打草驚蛇了,還有就是,即便是自己的判斷正確,秀珠姐確實是好人,但是,病房外面還有特務看管,若是被其他特務發現,反倒是會打草驚蛇,還會害了秀珠姐。
‘秀珠姐’看向全林,她的胳肢窩夾著雞毛撣子,笑著問道,“全小弟,你一直看著我做什么?”
“沒,沒什么。”
“有什么就說。”秀珠姐將雞毛撣子拿在手中,指著全林,“莫不是偷看,這是真的看上秀珠姐了?”
“不是,沒有。”全林便羞紅了臉,連連擺手,他看了一眼房門的方向,心中一咬牙,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問。
‘秀珠姐’也是聰明人,即刻會意,便將雞毛撣子扔在桌子上,嘴巴里說道,“好好好,我給你撓癢癢,這么大人了,還害羞呢。”
說著,便走過去將房門關閉。
然后走回來,示意全林上床上趴著去。
全林對于秀珠姐的機敏很驚喜,他配合的趴在了病床上。
‘秀珠姐’則擼起袖子,真格兒幫他撓癢癢。
“秀珠姐。”全林一邊享受撓癢癢,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我前天提出來要和我二叔見面,那位蘇長官一直推諉,是不是…”
他故意沉吟著,沒有說出是不是后面的話。
盡管心中已然揣測判斷叔叔全達叛黨叛國了,但是,畢竟沒有親見,他心中依然是報以最后一絲期待的。
故而,他才會選擇這種言語設計:
是不是的后面,可以有很多種理解,就看聽這話的人是如何理解和想象了。
“你猜到了?”秀珠姐大驚,臉色一變,竭力壓低聲音問道。
然后,秀珠姐輕手輕腳的走到房門后,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確認沒有人偷聽后,這才又輕手輕腳走回來,對全林說道,“不是姐一直瞞著你,是蘇長官不讓說。”
全林沉默著,作出憤懣的樣子,實際上心中則是以巨大的期待,期望‘秀珠姐’繼續說出真相。
“上次蘇長官說你二叔去亂葬崗收斂死人。”秀珠姐說道,“他回來的路上中了埋伏,人沒了。”
全林心中一震,從秀珠姐的這話語中他確認了兩件事:
其一,二叔全達確實是叛變了。
其二,二叔被特情組執行家法了。
他的心中是既高興又難過。
難過的是,二叔死了,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沒了。
高興的是,二叔這個叛徒,該殺!殺得好!
“他死之前,留下什么話沒有?”全林沉默了好一會,問道。
“好像是有吧。”秀珠姐不確定說道,她想了想,繼續說道,“好像是,是說早知道會死在誰的手里這樣的話。”
說著,秀珠姐撓撓頭,“是個外號吧,我記不得了。”
“是小道士吧。”全林嘆口氣說道。
“不知道。”秀珠姐搖搖頭,“這種事本就不是我該打聽那么清楚的。”
聽到秀珠姐這么說,全林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二叔全達這個漢奸死了,他的心中是五味雜陳,再加上疲憊不堪,不一會不知怎么竟是睡著了。
看到全林昏睡過去,‘秀珠姐’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收拾起小桌子上的碗筷,打開門,命令守衛特工嚴密看守,迅速離開。
“小道士?”蘇晨德聽了崔怡秀的報告,露出思索之色。
‘小道士’,這是一個綽號。
崔怡秀此前說與全林的那番話,自然也絕非信口胡謅,乃是經過縝密分析推理后設計的。
能夠令全達這個‘叛徒’死之前說出‘早知道會死在手中’的話語的,在這個心理暗示之下,全林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那個名字,必然是在上海特情組內部頗有分量之人。
而他故意令崔怡秀說全達好似說的是綽號,這則更真實,也更有指向性,相比較那些化名,反倒是這些外號更加方便搜查。
這本就是一個設計好的陷阱,以供全林往里面鉆。
蘇晨德自然知道全達已然死了,這是無法太長時間隱瞞全林的,尤其是隱瞞時間越久,全林的疑心只會越重。
所以,他干脆將計就計,直接以全達被軍統鋤奸來作為新的陷阱引子。
他不擔心全林的嘴巴里會不吐露一兩個有價值的情報,就以‘小道士’這個綽號來說,在蘇晨德看來非常有價值,但是,在全林看來,就是隨口可說出的沒有價值的情報。
無他,這是建立在全林確認了全達叛變這個‘事實基礎’之上的,因為一旦相信了全達叛變,那么,類似‘小道士’的這種綽號,全林會下意識覺得全達一定早就和盤托出了,在心理上便必然失去了警惕和小心。
蘇晨德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這是一個經過縝密設計的陷阱,全林這種沒有太多斗爭經驗的年輕人,根本不可能逃得過他這個老獵手。
蘇晨德按下了辦公桌上的響鈴,叫人。
很快,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推門進來。
“廳長。”年輕人向蘇晨德敬禮。
他是以特工總部第四廳廳長的職務稱呼蘇晨德,盡管現在四個廳的分職機構已經撤銷,不過,因為特工總部內部對于蘇晨德的新職務雖然據說已經有了安排,卻還未正式行文,故而,特工總部內部還是以廳長之職稱呼蘇晨德。
“容云,你對街面上的人來人往較為了解。”蘇晨德說道,“你可聽過‘小道士’這么一個綽號?”
容云是他從中統蘇滬區帶過來的親信,國小畢業,受過基本的軍事訓練,同時也是上海本地人,有青幫背景,深得蘇晨德信重。
“‘小道士’?”容云皺眉思索,好一會后,他搖了搖頭,“廳長,屬下印象中沒有聽過有用這個外號的。”
說著,他又思索一番,然后才繼續說道,“不過屬下跟著廳長后,對于江湖上的事情關注較少,許是有些新近冒出的家伙用了這樣的外號也說不定。”
“不會是新近冒出的。”蘇晨德搖搖頭,“這應該是上海特情組的一個高級頭目慣用的綽號。”
他看著容云,“這個綽號,除了他們內部之外,知道的人不會太多,但是,一定是存在的。”
“上海特情組?”容云臉色一變,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又想了想,說道,“廳長,我這就安排人去打探。”
“一定要注意保密。”蘇晨德叮囑說道,“這是我們目前所掌握的關于上海特情組的最有價值的情報,絕對要注意保密,切不可打草驚蛇。”
“廳長放心。”容云表情嚴肅,點了點頭,“屬下明白。”
看著容云離開,蘇晨德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他的嘴巴里嘟囔著‘小道士’、‘小道士’,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覺告訴他,自己距離揭開上海特情組的面紗只差幾步之遙了…
肖勉啊,肖勉,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愚蠢!”今村兵太郎拍著桌子訓斥,看到宮崎健太郎似乎一幅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更加憤怒。
今天宮崎健太郎來探望他,他自然是非常高興的。
在提及了發生在南京的‘新四軍卑鄙偷襲、殺害了梅機關庶聯室室長岡田俊彥’之事的時候,宮崎健太郎表達了對于岡田俊彥是否死于新四軍之手的懷疑,同時言語中對于新四軍的戰斗力更是鄙薄不已。
這令今村兵太郎很不滿意,他認為自己的這個學生太過麻痹輕敵,尤其是太過輕視新四軍這支武裝了。
“老師,據我所知,新四軍就是紅黨逃離他們所謂的根據地之后,留下的散兵游勇,這些人的武器比華北的那些土八路還要糟糕,他們裝備奇差,藥品、給養物資等等更是匱乏,甚至幾人合用一條槍。”程千帆說道,“這樣的軍隊是無法對大日本蝗軍造成真正的威脅的。”
他一臉倨傲,“帝國一個滿編小隊就可以屠殺新四軍一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