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龐元鞠松了一口氣,程千帆立刻判定此人只是一個小嘍啰。
很顯然,龐元鞠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他來南京的目的和工作安排,不然的話,龐元鞠就不會對他的電話被內部監視如此驚懼。
如此來看,龐元鞠只不過是梅機關擺在明面上的一個小人物,真正‘能拿主意’之人還未露面。
他不禁對于梅機關更加好奇了。
“斯蒂龐克小汽車,我最遲明天來開走。”程千帆忽而說道。
“不可能。”龐元鞠搖搖頭,“美國車市面上不多。”
他不禁皺眉,“為什么一定要斯蒂龐克?大日本帝國的汽車不比美國車差。”
程千帆看了龐元鞠一眼,他一直在琢磨,這個龐元鞠是日本人,還是日本人收買的漢奸,亦或是如他這般‘日本人以漢奸身份’行事。
龐元鞠這句話,令他心中一動,不過,終究還是很難確定。
“就是因為稀缺,才凸顯其珍貴難得。”程千帆微微一笑,“我要的就是這個稀缺。”
他看著龐元鞠,說道,“你是開車行的,一款車型漂亮,最重要是非常少見的豪車,是多么的珍貴,這玩意之于男人,就如同稀世珍寶之于女子,這一點你比我要清楚。”
看到龐元鞠要開口問,程千帆擺擺手,“不要問我要這車做什么用,我自然有用。”
他看著龐元鞠,“岡田室長有令在先,令你部滿足我的一切要求。”
“是對合理要求予以配合。”龐元鞠說道。
“我的要求很合理。”程千帆毫不客氣說道,他揚了揚眉毛,意思是你若有不同意見,你去找岡田室長分說,不要與我說。
“我盡力而為。”龐元鞠皺眉說道。
“不是盡力而為,是必須做到。”程千帆說道,說著,他直接起身,“謝謝款待,告辭了。”
龐元鞠回禮。
就在此時,程千帆忽而想起一件事,說道,“還有一件事,我對南京不熟悉,你這邊有沒有最新的南京地圖。”
“有。”龐元鞠說道,“有出光衛制作的南京地圖。”
他對程千帆說道,“你稍等,我去拿給你。”
“多謝了。”程千帆大喜。
很快,龐元鞠取了地圖回來。
程千帆將地圖在桌子上攤開來看,他眼中放光,口中贊嘆說道,“非常精細,絕對一流水準,太好了。”
“這是大日本帝國最專業的名圖繪圖社印刷制作的。”龐元鞠說道。
“原來如此。”程千帆點點頭,他看了龐元鞠一眼,不禁心中一動。
龐元鞠將裝地圖的竹筒遞給程千帆。
程千帆沒有接,他直接將地圖仔細的方方正正的折疊好,又向龐元鞠要了牛皮紙在外面包裹,然后放進了公文包里。
“實在是太感謝了。”程千帆再次道謝。
“能夠幫到你,也是我的榮幸。”龐元鞠說道。
“我明天來提車。”程千帆臨走時忽而又說道。
龐元鞠的臉色又變得陰沉,終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下意識的點點頭。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有人從隔壁的儲藏室走了出來。
“室長。”龐元鞠恭恭敬敬的行禮。
岡田俊彥微微頷首,大馬金刀的在沙發上坐下。
“藤井,你有什么疑惑?”他看了龐元鞠一眼。
“室長,‘琥珀’沒有安靜的等我聯系他,就這么突然來見我,屬下以為這不太合適。”龐元鞠說道。
“關于這一點,我比較清楚,他這么做,倒也無妨。”岡田俊彥說道。
宮崎健太郎被身邊人內部監視,既然電話里說要訂車,來一趟也并無不妥。
岡田俊彥對于宮崎健太郎不守規矩并不太介意,他實際上是一個并不太喜歡僵化頭腦的手下的長官,事實上,宮崎健太郎意識到有必要來車行一趟,便果斷來了,這一點反而令岡田俊彥頗為欣賞。
一味的只知道聽從命令,是好士兵。
有一定的主觀能動性,在某些情況下反而更合適。
會做生意的,天生就是最合適的情報員。
當然,主要是因為負責此次任務的長官是他岡田俊彥,岡田知道,若是換做是其他人來指揮負責,宮崎健太郎此舉顯然是要受到內部訓斥的。
“室長,‘琥珀’來車行與我接頭,竟然只是為了催促我幫他找尋斯蒂龐克?”龐元鞠又說出自己另外一個疑惑,“關于任務、行動,他竟然只字未提。”
“那是因為他已經猜到你只是小角色,對于他的任務一無所知。”岡田俊彥輕笑一聲,毫不在意的說道。
這便是他對宮崎健太郎的表現滿意的第二點,他在儲藏室旁聽,并且儲藏室有一個隱蔽的觀察口,可以觀察到兩人的神情動作。
他注意到,宮崎健太郎本應該是有意與龐元鞠談些事情的,不過,在當宮崎健太郎注意到他說電話被監聽之后,宮崎健太郎看到龐元鞠的應激反應,隨之整個人的態度就變了,變得更加放松——
因為宮崎健太郎顯然意識到了,面前的龐元鞠對很多東西都一無所知,既如此,不談工作,只談其他。
這家伙的觀察力和反應堪稱機敏,不愧是善做生意的,與第四師團大阪那幫商販有的一拼,屬于沾上毛就能扮猴子。
“他不是說了明天來提斯蒂龐克么。”岡田俊彥說道,“這就是他的工作。”
他隱約有預感,宮崎健太郎堅持要斯蒂龐克,應該不是其為自己享受用的,很可能是為楚銘宇準備的。
“藤井。”他看了龐元鞠一眼,“這是命令。”
“哈依!”
岡田俊彥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他的目光瞥到了桌子上用來裝地圖的竹筒,他不禁微微頷首。
這便是他對宮崎健太郎滿意之第三點。
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程千帆是有過在南京生活的過往經歷的,此人對于南京的道路街舍應該是較為熟悉的,但是,宮崎健太郎并未來過南京,對于南京很陌生,這便是一個看似不起眼,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卻可能是一個致命的漏洞。
宮崎健太郎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他找到龐元鞠要南京地圖。
并且要的是最新的南京地圖,如此,即便有人問及,‘程千帆’也可以解釋說是多年未來南京了,恐不識得新面貌,所以在看最新的南京地圖。
“你是說,程千帆去了頤和路三十九號的理想車行。”丁目屯呷了一口茶水,看了童學詠一眼,問道。
“是的。”童學詠點點頭,“主任,根據電話監視調查記錄,兩天前程千帆確實是打了一個電話到理想車行,打聽要訂車的事宜,不過——”
“不過什么?”丁目屯立刻問道。
“不過,程千帆對那邊自稱姓龔,說是從天津來的。”童學詠說道。
“程千帆能夠隨團來南京,出于保密的需要,他在法租界巡捕房那邊公開的理由是去天津法租界公干。”丁目屯說道,他思忖著,“許是出于保密需要,他才這般說。”
說著,丁目屯忽而表情一頓,問道,“程千帆是怎么知道這個理想車行的?”
“這個屬下就不曉得了,許是這個理想車行生意做得很大,上海那邊也頗有名氣?”童學詠說道。
“不。”丁目屯搖搖頭。
要說豪車車行名氣最響,生意做得最大的,南京在上海面前根本不夠看。
上海的摩登,過了半年,南京這邊才方興起根隨。
“拿程千帆與這個理想車行的電話通話記錄與我。”丁目屯說道。
“是!”
童學詠去拿電話記錄去了,丁目屯則陷入思考之中:
監視程千帆,本身并無太多特殊韻味,對于任何有可能接觸到汪先生的人員,尤其是程千帆這種突然參團之人,都會例行監視一段時間。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程千帆不查不知道,如此一查,確實是值得推敲,最起碼丁目屯的直覺,這個電話便有蹊蹺之處。
此次南京之行,李萃群這個副手坐鎮特工總部上海本部,他這個主任得以隨團來南京,丁目屯非常重視這個‘作為代表團重要成員’,隨同汪先生歸寧,就新國民政府與王、梁三方會談、參與重要國事的機會。
而其中,負責汪填海隨身安全,此乃重中之重,丁目屯不允許有任何一絲意外之可能出現。
哪怕這個程千帆素來親日,與日本人關系莫逆,且是楚銘宇的世侄,他丁目屯依然會‘秉公辦理’。
“主任,電話記錄。”童學詠將電話記錄文件雙手遞給丁目屯。
“看來,程千帆確實是對于這個理想車行頗為熟悉。”丁目屯指著電話記錄說道。
程千帆在電話中直接說了找理想車行的龐緣聚(音譯)。
“不對。”童學詠忽而神情微變,說道。
“噢,你來說說。”丁目屯微笑著看著童學詠。
“主任。”童學詠說道,“倘若程千帆與這個姓龐的是認識的,他應該說是上海的程先生找龐經理,而不是說天津的龔先生。”
“你的意思是——”丁目屯說道,“這不像是認識之人電話來往,更像是某種暗語接頭?”
“是的,主任。”童學詠說道,“屬下是這般認為的。”
他看著丁目屯,“此外,要說疑點,還有一點…”
“說說。”丁目屯驚訝的看了童學詠一眼,說道。
此人素來與李萃群走的較勁,當然,也不能這么說,確切的說是在上海本部那邊,童學詠歸屬于李萃群手下工作的。
這是他第一次與童學詠此人有直接的領導接觸,此人不愧曾經是紅黨南市交通站的副站長,確實是頗有能力的。
丁目屯自身是紅黨出身,他雖然對于自己的紅黨背景頗引以為恥,但是,在內心中丁目屯卻也承認,紅黨那邊確實是頗出人才的。
“或許也不能說是疑點,只不過有些蹊蹺。”童學詠斟酌說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程千帆曾經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就學,對于南京的街頭巷尾應該是較為熟悉的,最起碼對于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這附近是非常熟悉的。”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從模范監獄后門的小紅樓出發去頤和路,根據屬下手下的艾恒所說,走中華女校那條路最近,黃包車夫卻繞路走黃泥崗了。”
他皺眉說道,“這個車夫是以腳程收車資的,不是一口價,這顯然是故意繞路多收錢,程千帆既然熟悉此間路線,自然會看出來車夫繞路了,但是,他卻毫無反應,似乎并未看出來這一點。”
“確實是有些奇怪。”丁目屯點點頭,說道,“不過,會不會是程千帆要求車夫走黃泥崗那邊的?”
他思忖說道,“走黃泥崗那條線,正好經過中央陸軍軍官大學門口,程千帆是要看一眼母校?”
“這個…”童學詠皺眉,然后露出慚愧之色,“主任您說的這一點確實是也有可能,是屬下疏漏了,沒有盤問車夫這一點,屬下稍后便再去問清楚。”
“唔。”丁目屯點點頭,“不管怎么說,那個電話始終是有些不合理之處,那就查一查吧。”
“是!”
“還有這個——”丁目屯指了指電話記錄,“這個人,龐緣聚,這名字是這三個字嗎?人名要搞清楚的呀。”
“是。”童學詠趕緊說道,“屬下安排人去甄核。”
“不僅僅要查程千帆,要兩頭齊下。”丁目屯說道,“這個龐經理,也要查一查。”
他對童學詠說道,“相比較程千帆是從上海剛來的‘外來戶’,這個理想車行,還有這個龐緣聚是本地的,查起來線索更多。”
“是,主任您說的對。”童學詠嘆服說道。
這并非虛偽的恭維,他也并非那種靠嘴巴討巧的脾性,丁目屯不愧是橫跨紅黨、國黨、汪氏的特工系統大人物,確實是頗有能耐的。
程千帆坐在黃包車座位,身體后仰,頗為愜意的打量著周遭的風景。
因空中突然有了烏云,似是要陰天下雨。
沒了日頭,程千帆便讓車夫落下了車棚。
“他怎么會在南京?”路邊一個茶樓二樓,靠窗的位置,一名男子無意間向路面瞥來,目光便被這名相貌英俊之乘客吸引,旋即驚訝低低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