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和林?
房頂上的襲擊者自報家門后,董正國聽懂這個名字,先是一愣。
然后便想到此人是誰了。
圖和林本是太湖上的水匪,劫掠湖面周邊,后來吃了熊心豹子膽劫了程千帆的玖玖商貿的貨,被程千帆派人圍剿,此人手下多半死傷,狼狽逃竄。
后來,程千帆還向上海灘江湖上發出懸賞令,要圖和林的腦袋。
此人竟然是重慶方面的?
董正國當然不認為圖和林一個太湖上的水匪會‘老壽星喝砒霜’,硬趕著來營救盛叔玉。
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也是重慶方面的,或者更進一步說,此人正是軍統人員,甚至極可能正是盛叔玉在上海方面的舊部。
他的這種猜測和判斷并非毫無根據,民國二十六年戰爭全面爆發后,國軍節節敗退,與此同時,為了在淪陷區繼續作戰,軍統的前身特務處迅速膨脹,幫派人員、水匪、響馬,乃至是技女、道士、乞丐等等,只要喊一聲愿意抗日,軍統便照單全收。
圖和林這個太湖上的水匪,確實是有可能是被軍統招安的。
只是,水匪多惜命且趨吉避兇、生性狡猾,盛叔玉明顯是被他們所圍困,毫無脫逃之生機,這圖和林怎敢冒死來營救的?
這是董正國當下所想不通的。
旋即,眼見得這圖和林連開三槍,造成己方兩死一重傷。
又一槍打死一人。
隨之更是連開四槍,又給己方造成一死兩傷。
董正國震驚了。
一個彈匣的子彈還沒有打完,確切的說是八發子彈,這圖和林竟然給己方造成了四死三傷。
怎么可能?
如此神勇之圖和林,竟然會被程千帆追殺的猶如喪家之犬一般不敢露面?
這他娘的此人要是水匪圖和林,他董正國將腦袋割下來送給圖和林當球踢!
驀然!
董正國心中一動。
肖勉?
是了!
此人必然是肖勉!
他的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今日,應該就是今日晚上,盛叔玉和肖勉約好了在為民旅社秘密會面!
他們這邊圍剿盛叔玉,卻是碰了個巧了!
肖勉沒有選擇對盛叔玉見死不救。
這是有原因的。
盛叔玉乃軍統重慶局本部總務處處長,位高權重。
且根據目前所掌握的情報,肖勉乃湖南醴陵人,是余平安之鄉黨,盛叔玉乃是余平安的小舅子,此二人關系親近。
此些情報中,最重要的是,盛叔玉顯然和肖勉相熟,更可能知道肖勉的真正身份乃至是在滬上的藏身之地。
肖勉不能眼睜睜看著盛叔玉被抓。
此些種種,肖勉不能不救盛叔玉。
想通了這些,董正國大喜過望。
興奮的扯著嗓子喊:你不是什么圖和林,你是肖勉!
程千帆心中大驚,他抬手就朝著董正國的方位來了一槍。
董正國喊話后就意識到自己可能被盯上,他下意識的移動身體,卻是晚了,他的左上臂挨了一槍。
“開槍!目標房頂!”陳明初躲在窗口后面,扯著嗓子喊道,“打死肖勉,賞十根大黃魚!”
他已經有些歇斯底里了。
盡管加入特工總部沒有太久,但是,陳明初深切知道丁目屯、李萃群對于軍統上海特情組的忌憚,對于肖勉的忌憚。
甚至于,不僅僅是特工總部,日本人那邊的上海特高課、三井公館、憲兵司令部,乃至是巖井公館那邊,都對這個神秘的肖勉非常重視,傳聞上海特高課課長三本次郎更是直言肖勉上海特情組所部乃是上海治安之心腹大患!
故而,此時此刻,在陳明初的心中,剛才險些一槍打死他的盛叔玉的重要性都不如肖勉!
至于說他脫口而出的十根大黃魚的賞格,陳明初相信若是真有手下能夠打死肖勉,這筆賞金無論是特工總部還是日本人那邊都會搶著兌現的。
陳明初喊出的十根大黃魚的賞格,在特務們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
哪怕是對于能夠憑借巧取豪奪乃至是綁架勒索謀得灰色收入的七十六號特工,十根大黃魚也不是一筆小錢。
“殺肖勉!”一名腦子不怎么靈光,被十根大黃魚刺激的上頭的特務突然起身,對著屋頂連連開槍,口中喊著,“殺肖勉!”
那‘肖勉’似乎也被此人的悍不畏死打了個措手不及,面對一梭子急射而來的子彈,在房頂連續的打滾躲避,一時間狼狽不堪。
“好樣的!”陸飛大喜,喊道。
開槍的是他的手下,此人脾氣暴躁,粗魯不堪,不過卻是有一手好槍法。
被火力壓制的肖勉終于有機會開槍還擊。
陸飛看到自己的手下被肖勉一槍擊中頭部,向后仰面倒下,遺憾的用力捶打地面。
“組長,你怎么樣?”手下關切的詢問董正國的傷勢。
董正國對待手下頗為不錯,賞罰分明,故而頗得人心。
“死不了。”董正國額頭冒汗,咬著牙說道。
他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低聲問手下,“弟兄們傷亡如何?”
“兩個弟兄陣亡,傷了三人。”手下回答,沉默片刻,又補充了一句,“是三個弟兄陣亡,傷了四人。”
前面這兩死三傷是肖勉突然襲擊所造成的殺傷。
后面這一死一傷,是盛叔玉造成的殺傷。
如果算上他自己肩膀中了這一槍的話,己方就是三死五傷。
董正國疼得直哆嗦,他的行動三組,這一次來了十四人,現在竟然已經傷亡過了大半!
“陸組長那邊呢?”董正國問道。
“估摸著有三個弟兄陣亡,傷了三四個。”
董正國沉默了,陸飛那邊應該有十三人,這也是死傷過一半了。
最重要的是,隨著這肖勉猶如鬼魅一般突然殺出來,給己方造成重大傷亡,這極大的打擊了弟兄們的士氣。
董正國估算了一下,目前此地圍困肖勉和盛叔玉的人馬約莫還有二十三人,不過,其中有七人負傷,也就是真正能活蹦亂跳戰斗的只有十六人。
十六人圍困兩人,其中一人估摸著沒子彈了,另外一人彈藥也不會太多了,看似沒什么問題了。
但是,董正國卻是皺著眉頭,他不敢大意。
面對肖勉,面對這個神秘的肖勉,他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你去,打電話回極司菲爾路。”董正國咬著牙,滿眼都是恨意,“向蘇科長求援,就說…”
“就說,我們已經堵著盛叔玉和肖勉了,只是這兩人火力強大,槍法精準,弟兄們死傷慘重,急需支援。”董正國說道,“快去!”
“快去!”
他知道這是法租界,特工總部繼續派人增援的話,將會不可避免的同法租界當局發生沖突,即便是暗中對日本人態度親近的貝當區巡捕房也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
但是,董正國有絕對信心,面臨著捉拿亦或是捕殺盛叔玉、肖勉的誘惑,尤其是后者,無論是特工總部還是日本人那邊,都絕對會派兵增援的,哪怕是和法租界當局發生激烈摩擦,日本人也在所不惜。
董正國早就看的透徹,法國人面對咄咄逼人的日本人,就是沒卵子的樣子貨。
“是!”手下趴在地面上,匍匐著后退一段距離后,爬起來拼命跑。
程千帆打完了彈匣里的子彈,迅速更換了備用彈匣。
他一瞥眼就看到一個特務爬起來拼命跑,他當然不會認為此人是臨陣脫逃,這定然是去搬救兵去了。
程千帆抬手就是一槍。
打中了。
不過,這人一個踉蹌,帶傷拐進了巷子里。
糟糕!
程千帆心中一沉。
他現在就期待著行動二組快些來到。
“肖勉換彈匣了。”手下對董正國說道,“剛才開了一槍,打傷了二強。”
他的聽覺靈敏,特別是對于各式武器的開火聲音有著精準的判斷。
故而在行動的時候,董正國給此人的任務是,不必沖鋒陷陣,只要豎起耳朵聽著,默默記下對方的開槍次數,以及估算其剩余彈藥情況即可。
董正國暗自計算,慣例來說,肖勉應該也是一把槍,另外再帶一個備用彈匣。
如此的話,肖勉的槍里還有九發子彈。
他的心中舒了一口氣。
九發子彈的肖勉,只能困獸掙扎了,絕無突圍之可能了。
“小倪,盛叔玉那邊呢?”
“剛才盛叔玉那邊一直沒有開火。”手下小倪思忖說道,“按照手下剛才的估算,盛叔玉槍里應該還有一發子彈,至多兩發子彈。”
董正國哼了一聲,盛叔玉沒有開槍的原因是有肖勉在房頂保護。
忽而,董正國心中一動。
他立刻喊道,“射擊,目標盛叔玉!”
“奸詐!”程千帆看了董正國所在的方向一眼,心中大恨。
董正國所部忽然集中火力向盛叔玉這里開火。
盛叔玉槍里子彈不多,一直沒有還擊。
眼看著有特務試圖趁機迂回抵近盛叔玉,程千帆只能不斷開槍還擊,保護盛叔玉,壓制敵人。
董正國看到辦法奏效,面上露出笑容,他剛才就突然意識到,盛叔玉現在對于肖勉來說就是‘累贅’,攻盛叔玉,肖勉必救,此不僅僅可以消耗肖勉的子彈,還將擾亂肖勉的心神。
“組長這個辦法妙。”手下贊嘆說道,“攻其必救!”
“你剛才說什么?”董正國問道。
“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
董正國心中一動,他忽而想到了另外一點。
他們是包圍了盛叔玉,但是,并沒有完全包圍肖勉啊。
肖勉在房頂,有較大的行動自由度。
現在肖勉是為了營救盛叔玉,故而才被他們困在這里,但是,倘若肖勉認識到事不可為,一門心思逃走,他們還真的難以阻止!
“去,靠過去告訴陸組長,他的人分一半給我,這里有我們守著,他帶另外一半人去枇杷弄,防止肖勉逃跑。”董正國對身旁手下說道。
“枇杷弄不是有我們的人守著的嗎?”手下問道。
“沒了。”董正國搖搖頭,“肖勉出現在房頂,就說明我們的人已經出事了。”
“喂。”盛叔玉突然低聲喊道。
“干啥?”程千帆嘶啞著嗓音回答。
聽著程千帆這沒好氣的回答,盛叔玉知道原因,他心中略有些苦澀。
想到自己此前在這家伙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的藏身之地不會被敵人找到,現在程千帆卻不得不冒險來搭救他,他知道早就把面子丟的干干凈凈的了。
此外,他知道程千帆的態度不好的最重要的原因:
程千帆不得不來營救他,卻導致程千帆也被困在了這里。
這家伙怎么知道我被困在為民旅社的?
不過,此時顧不上想這么多,盛叔玉繼續說道,“你快些走,不要管我。”
他深呼吸一口氣,“你走吧——”
盛叔玉話音未落,便聽到——
“好!”
盛叔玉:…
雖然他確實是希望程千帆撤離,但是,這家伙答應的如此爽快,還是令盛叔玉心中莫名哀傷。
旋即,他搖搖頭,程千帆這家伙能冒著如此大的危險來救他,已經殊為夠義氣了,他還能奢求更多嗎?
再說了,是他主動開口讓程千帆走的。
只是,盡管心中明白,但是,程千帆這家伙這種行為給他的感覺是,似乎是就等著他盛叔玉開口,給予其撤離的理由,這種感覺讓人心里難受啊。
然后,盛叔玉就聽到了叮鈴桄榔的聲響,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順著房頂瓦片滑下,然后哐當一聲落下,落在了盛叔玉身旁不遠處。
盛叔玉咧嘴笑了,心說,咱就知道你舍不得咱。
盛叔玉瞥了瞥周圍,踅摸到左手邊有一根小樹枝,心中一動,用小樹枝小心翼翼的戳了戳。
戳不動。
是一把手槍。
盛叔玉大喜,他也顧不上遮掩身形了,抬手向著敵人砰砰兩槍,震懾了敵人,然后一個探身、翻滾,抄手拿到了手槍。
入手便知道這是彈匣壓滿子彈的手槍。
吧嗒關閉保險。
盛叔玉一個翻滾回到自己剛才的躲避處,同時反手就是一槍,將一名試圖靠近的特務打死,自己也是悶哼一聲,他的另外一側肩膀也中彈了。
“喂。”盛叔玉滿頭大汗,強忍著痛楚,向房頂低聲喊道,“你走吧,真的。”
上面沒有人回話。
真走了?
盛叔玉心中嘀咕一聲。
他看了看手中的這把毛瑟手槍,心中嘿了一聲。
這算是什么意思?
怕他沒有子彈自殺,給扔了一把槍。
“肖勉!”盛叔玉大聲吼道,“你以后要是不替咱多殺幾個漢奸鬼子,老子做鬼都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