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沒說繼續調查刺殺桉?”金克木看了程千帆一眼,說道,“多少要有一個交代啊。”
“倒是說了會查的。”程千帆的眼眸露出晦暗不明的色彩,他摸出煙夾,朝著金克木示意,看到金克木搖搖頭,他便自行點燃了一支煙卷,抽了一口香煙。
“查出什么了?”金克木隨即追問。
程千帆鼻腔噴出兩道澹澹的煙氣,他看了金克木一眼,心中的擔心更上一層。
“一個日本朋友告訴我,是張笑林幕后指使的。”程千帆說道。
說著,程千帆將煙卷在金克木辦公桌上的煙灰缸里摁滅,拿起自己的警帽戴上,“金叔,我那邊還有事情,就不打擾您老處理公務了。”
“去吧,去吧。”金克木笑呵呵的擺擺手。
回到副總巡長辦公室,程千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細細品,細細思量。
金克木此番突然關切詢問‘刺殺桉’的情況。
關心之心許是有一點的。
不過,更多的應該是在打探消息。
打探‘大副’和‘翹嘴’的消息?
亦或是后來被‘大副’供出來,被日本人抓走的四人的情況?
是單純的出于對于抗日分子的同情和關心?
還是說金克木已經暗中和重慶那邊有接觸了?
他愈是深思,念及這些天以來金克木身上的一些細節和表現,愈發覺得金克木可能已經和重慶方面有聯系了。
是否已經答應為重慶效力暫未可知,但是,雙方大概率是有了接觸,并且是較為樂觀的接觸。
程千帆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
他身體后仰倚靠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右手扶著腦袋,陷入沉思。
中統?
還是軍統?
略一思索,他排除了中統。
蓋因為金克木剛才的言語,或有‘暗搓搓’‘挑撥’他同日本人的‘友好關系’的意味。
這是金克木在為其背后的勢力試探、或是在考慮招攬他?
金克木是知道‘翹嘴’的審訊報告的,此桉實際上是涉及到中統的,這種情況下中統躲他還來不及呢,豈敢自動送上門來。
既如此,程千帆猜測和金克木接觸的應該是軍統。
進一步說,便是軍統上海站。
鄭衛龍?!
程千帆腦海中靈光一閃。
當年為了營救鄭衛龍,程千帆故意誘導三本次郎制定了所謂的‘鐮刀計劃’,意即暗中向鄭衛龍表達善意,以茲吸引鄭衛龍的招攬。
后來,鄭衛龍成功脫險、離開滬上,但是,軍統上海站方面并無進一步招攬程千帆的動作。
三本次郎一開始還會向‘宮崎健太郎’詢問‘鐮刀計劃’的進展,程千帆自然也是一幅不解的表情,同時露出稍許的高興之色:
認識十年的老書友給我推薦的追書app,野果閱讀!真特么好用,開車、睡前都靠這個朗讀聽書打發時間,這里可以下載 這是因為該計劃是三本次郎制定的,實際上‘宮崎健太郎’因為怕死,是不情不愿的接受任務的,宮崎本人是不想打入軍統內部的,太危險。
軍統方面一直沒有再主動接觸程千帆,三本次郎失望之余,也只能無奈承認‘鐮刀計劃’失敗。
事實上,這本身便是注定失敗的計劃,程千帆將此事匯報給了戴春風,并且表達了自己對于此方案的憂慮。
戴春風經過細細衡量,也認為安排宮崎健太郎再反向打入軍統內部的可行性太低,此操作看似是神來一筆,實則危險太大,遺患無窮。
程千帆揉了揉太陽穴,微微皺眉,眼中有疑惑和不解。
倘若果然如他所推測,金克木背后是軍統上海站,那么,上海站的這番操作則令他看不懂了。
這是上海站自作主張,認為日本人強行要走‘刺殺桉’的兩名兇徒,此間事會造成他和日本人之間產生裂痕,令他心寒?
故而,想要趁機招攬‘小程總’?
這邊,金克木并不知道程千帆‘如此狡猾’,竟從他的只言片語中窺破其意圖。
晌午時分,中央巡捕房總巡長金克木金總的雪鐵龍轎車開出了中央巡捕房的院子。
程千帆站在窗口,手中拎著澆花的水壺,看了一眼出了院門右轉的小轎車,眼神閃爍。
春風得意樓的一樓門口。
早已等候的蘇哲趕緊上前幫金總開了車門。
“金頭,貴客已經在包間等候了。”蘇哲說道。
“貴客等急了沒?”金克木問道。
“貴客一直待在雅間。”蘇哲明白金克木要問什么,低聲說道。
金克木點了點頭,示意蘇哲頭前帶路。
很快,上了二樓,金總的專屬雅間。
蘇哲敲了敲門,同里面的客人通了氣,然后推開門,看著金克木進去后,他則留在外面老老實實的望風。
這位貴客是何方神圣?
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了滴咕。
金克木的雪鐵龍轎車返回薛華立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三刻了。
此時程千帆正站在辦公室窗口,看著蘇哲從副駕駛下車,繞了一圈過去給金克木開門。
金總下車,看起來氣色不錯,闊步朝著捕廳大樓走來,沿途遇到立正敬禮的巡捕,也是面帶微笑點頭回應。
程千帆若有所思。
也就在此時,大頭呂敲門進來向程千帆報告說,金總在春風得意樓招待了一位貴賓。
程千帆輕輕抽了口香煙,他一邊琢磨著大頭呂說的消息,沉默不語。
好一會,他才問道,“知道金總招待的那位貴賓的來頭嗎?”
“不清楚。”大頭呂搖搖頭,“很神秘,蘇哲親自安排招待的,沒有經過其他人的手。”
“你在懷疑什么?”程千帆扭頭,審視的目光看著大頭呂。
“屬下,屬下聽說…”大頭呂一咬牙,“阿關現在投了紅黨。”
說著,大頭呂豎起了四根手指。
程千帆臉色一變,他關了窗戶,咬牙低聲問道,“聽誰說的?消息可靠嗎?”
“有人在句容遇到新四軍了,說是一個軍官長得像阿關。”大頭呂說道。
大頭呂說話間,暗暗打量程千帆的神情。
“有幾分準確性?”程千帆旋即問道。
“因為是傍晚,天色漸晚,那人也看不太真切,只說有些像是巡捕房的關少爺。”大頭呂說道。
程千帆沉默不言。
彈了彈煙灰,將煙蒂直接在煙灰缸里摁滅,他表情嚴肅的看著大頭呂,“把小猴子叫來。”
“是!”大頭呂答應一聲,轉身離開去叫人了。
程千帆則表情嚴肅。
何關早已成為一名光榮的布爾什維克同志,并且目前正在新四軍,這個情況他是知曉的。
為了避免敵人報復、殺害新四軍家屬,隊伍上對于同志們、尤其是軍官的真實身份是保密的。
卻是沒想到竟然有人會認出了何關,這主要是因為何關作為法租界巡捕,又是金克木的外甥,關少爺在中央巡捕房也大大小小是一個名人,認識他的人不少。
程千帆暗自思忖何關身份泄露,可能為何關家人以及金克木帶來的影響和危險。
除非日本人抓住了何關,或者是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何關加入了新四軍,不然的話,日本人也拿金克木和何母等人沒有辦法,畢竟金克木貴為中央巡捕房總巡長,除非日本人向法國宣戰,派兵占領了法租界,不然的話,他們暫時還無法威脅到一個總巡長和其家人的安全。
甚至于,日本人即使是有證據證明何關加入了新四軍,他們也一時之間奈何不了金克木。
程千帆心中稍稍放心。
然后他的心又揪起來了,金克木秘密會見的這個貴客到底是不是何關?
倘若真的是何關的話,那么阿關就危險了。
大頭呂帶了侯平亮進來了。
“帆哥。”侯平亮說道。
“呂副巡長與你說了吧。”程千帆問道。
“是的,呂哥已經和我說了。”侯平亮說道。
“機靈點,你親自盯著。”程千帆說道。
“要不要叫上幾個弟兄…”大頭呂在一旁問道。
“不。”程千帆搖搖頭,“以下盯上,人多了反而容易壞事。”
他看著侯平亮,“如果被發現了,知道該怎么說吧?”
“有情報顯示姜騾子匪幫秘密潛入中央區,意圖對長官不軌,為了保護長官安全…”侯平亮說道。
“姜騾子啊,上海灘大患,早晚必誅之。”程千帆擺擺手,示意侯平亮和大頭呂退下。
他安排侯平亮單獨監視金克木,無他,小猴子是他的心腹,確切的說小猴子是只忠于他一個人的心腹,若有發現,侯平亮只會先秘密告知、請示他。
程千帆又琢磨了片刻,他心中的判斷是,金克木秘密會見的那個貴客,大概率應該不是何關。
眾人不知道何關參加了新四軍,但是,何關當年加入國軍抗日不是秘密,這種情況下,何關是不好公開露面的,最起碼春風得意樓的小伙計、老客必然是認得關少爺的。
這種情況下,即便是何關秘密返回滬上,最安全的方式是秘密同金克木會面,哪怕是在何府同金克木秘密會晤,也比在春風得意樓會面要安全的多。
故而,此時冷靜分析后,程千帆認為金克木相會的這個神神秘秘的貴賓,是何關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有可能是——
軍統上海站的某位?
有鑒于這個‘情報’是大頭呂匯報的,無論是李浩還是豪仔都不適合碰這件事,這種情況下,他安排侯平亮來調查此事最合適。
下班了。
‘小程總’回到家,陪伴家人用了晚餐,又逗了逗芝麻,不成想把小家伙逗哭了,被生氣的小寶趕了出來。
程千帆隨后徑直去了書房。
他打開了書房的保險柜。
保險柜有三層,一層鋪的滿滿的都是鈔票,有英鎊,有美元,有日元,有法郎,還有法幣。
一層是金光閃閃的黃魚和金銀玉器首飾。
還有一層放的是各種證件和通行證。
他將金克木給他的空白特別通行證同保險箱內的一摞特別通行證仔細對照比較了一番。
最后干脆拿出來,放在了臺燈下,又仔仔細細的檢查,滿意的點了點頭。
在書桌前埋頭忙活了好一會。
取了一真三假四張通行證,隨手放進了公文包。
約莫半小時后,小程總的座駕緩緩駛離了程府。
譚府。
內院里種有兩棵桂花樹,一左一右對稱。
這兩棵樹很有些年頭了,被譚平功視為譚府的吉祥樹。
每年開花的時候都特別美麗,滿院子都是桂花的香味。
桂花還可以做桂花糕。
現今兒距離桂花開還早著呢,譚平功的幼子已經在念叨桂花糕了。
此時此刻,月光之下,譚平功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表情凝重,盯著一顆桂花樹沉思,一陣風吹過,譚平功覺得有些冷,他喝了口已經涼了的茶水,卻是咦了一聲,打了手電筒去看,看到桂花樹竟生了蟲子了。
這個發現令本就有些不安的譚平功更加心神不寧。
有腳步聲傳來。
譚平功抬頭看,看到是妻子拿著一件外套走來。
“小心著涼。”譚太太將一件外套披在了丈夫身上。
“風吹身涼。”譚平功嘆了口氣,“我現在是心焦如焚,卻又心如寒冰在背啊。”
“老爺,此間兇險不必多說了。”譚太太面色憂愁說道,“我們必須早做決斷啊。”
“不行,這筆錢是南洋諸君為抗日所籌集的捐款,萬不能…”譚平功臉色一變,說道。
“老爺想哪去了。”譚太太正色說道,“我雖是婦人,卻也知道家國大義。”
她看著自己的丈夫,“我的意思是,這筆錢在咱們手中多一天,便多一天的危險,不若想辦法聯系重慶方面,國府才是…”
譚平功看了少妻一眼,沉默不言。
這筆錢是南洋方面的商旅為抗日籌集的捐款,確切的說,是專為新四軍籌集的一筆捐款。
只是因為聯絡人的犧牲,他這邊和紅黨方面斷了聯系。
譚平功本想暗中打聽、爭取和新四軍方面取得聯系,但是,他仔細一想,這太危險了,弄不好新四軍沒有聯系上,日本人先殺上門了。
如此,譚平功只能被動等待。
但是,眼看著時日頗多,他愈發開始擔心,總覺得這筆錢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將譚府上上下下炸得灰飛煙滅。
這便是憂心忡忡的原因。
現在,妻子提出來,反正捐款都是為抗日所用,給紅黨是抗日,給重慶更是名正言順的抗日所用嘛。
“老爺,相較而言,只要想辦法,我們是能夠聯絡上重慶方面的,這可比找新四軍要容易和安全多了。”譚太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