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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消毒水

  皮特是法籍高級警官,法國人的命自然要比中國人珍貴,法國人的病房也比中國人的病房要高檔的多。

  警察醫院的法籍警官的高級病房是寬敞的單間,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天花板,便是病床也大了許多。

  有漂亮的床頭柜。

  床頭柜上有一盞小臺燈。

  還有一張輪椅,輪椅挨著一個書報架,陽光好的時候,可以坐在輪椅上看報。

  便是陪護的床也是頂頂好的彈簧床,鋪了厚厚的被褥,睡上去不用擔心會硌得慌。

  還有一個不算太大,但是,勉強夠用的衣柜。

  還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花瓶,花瓶里插著花。

  甚至還有一臺手風琴。

  程千帆到的時候,便看到皮特先生躺在床上,用那飽含深情的雙眸看著琳達,用夸張的詠嘆調語氣背誦情詩。

  琳達女士冷臉以對。

  不過,程千帆敏銳的捕捉到琳達看向皮特的冰冷眼眸中開始泛出一絲柔和的情意。

  他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琳達冷哼一聲,眼眸中的那一絲情意頓時消失不見了。

  “這次我是再也不會原諒你的。”皮特夫人拿起自己的小坤包,同小程巡長打了聲招呼便出門而去。

  “和我無關。”程千帆看著皮特那幽怨的眼神,趕緊撇清,“很明顯是你惹得琳達生氣,我好心來看望你,你不能恩將仇報、倒打一耙。”

  “我要是有豬八戒先生的耙子,我一定打死你。”皮特恨恨地說到。

  程千帆便不厚道的笑了,“你又怎么得罪琳達了?”

  這若是換做是別人,十之八九是沒臉往外說的,但是,皮特中尉卻絲毫不介意,且有些得意洋洋的樣子坦然相告。

  “你的意思是,凱特小姐下午來看望你的時候被琳達撞了個正著?”程千帆語氣略歡快問道。

  你這是幸災樂禍!

  皮特瞪了程千帆一眼。

  “快點說。”程千帆催促道。

  “不是,是凱特離開后,我脖子上的口紅印被琳達看到了。”皮特一本正經的糾正說,“當然,口紅印也許并非是凱特留下的。”

  “還有哪位小姐、夫人來看望你了?”程千帆好奇問。

  皮特的口中便說出了幾位小姐、夫人的名字。

  看著皮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程千帆冷笑不已。

  隨后,他便露出驚訝之色,“范德爾先生家的那位小姐,你不是不喜歡她的嗎?”

  范德爾是一個尼德蘭商人,他的二女兒阿妮塔曾經追求過皮特,不過,皮特不喜歡單眼皮,這令這位單眼皮姑娘很傷心。

  “阿妮塔是來醫院復診的,感謝發達的醫學,阿妮塔已經成為一位美麗的雙眼皮姑娘。”皮特得意說道。

  很顯然,對于一個女孩愿意為他進行美眼整容手術,他是頗為自得的。

  “這姑娘眼睛瞎了,竟然看上你,愿意為你冒險。”程千帆看了皮特一眼,有些酸溜溜說道。

  皮特便得意洋洋的吹了聲口哨。

  醫學整容,初聞雖然有些駭人聽聞,但是,在大上海卻并非罕見。

  上海進步書局此前便印制發行的《人工美容術》,印著“婦女必攜”的字樣,不少小姐、貴婦暗暗鉆研閱讀此書。

  《申報》、《晶報》、《字林西報》等大報館都曾經刊賣過醫學整形廣告:

  “自古佳人麗質,必處于‘天生’;然今因醫學發達,科學昌明,在相當范圍內,已可藉‘人工’造之:所謂‘整容醫學’是也。”

  故而程千帆聽聞阿尼塔小姐做了雙眼皮手術,并未對此事本身感到特別驚訝。

  他略感好奇的是,“警察醫院什么時候設立了整容醫學科?”

  “不是醫院設立的科室。”皮特說道,“據阿妮塔說,好像是一個水平相當高的外科醫生臨時在醫院借住。”

  “寄館?”程千帆便問道。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皮特想了想,才理解了這個詞的意思,點點頭。

  寄館,郎中周游行醫,到了某地,便寄居在當地某醫館,以茲和同行醫學交流和診治病人。

  “這是一個中國醫生?”程千帆便問道,表情中有一閃而過的鄙薄之色。

  “中國也有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皮特皺眉說道。

  他是一個熱愛自己國家、為強大的法蘭西共和國感到無比驕傲的人,盡管他對于中國的落后也有些看不起,但是,看到程千帆對自己的祖國一直諸多鄙夷、嫌棄,他也是有些看不慣。

  程千帆冷笑一聲,“我不相信阿尼塔會認可一個中國醫生給他動手術,這個醫生肯定是喝過洋墨水的。”

  “我不知道!”皮特提高語氣,不滿說道,“我哪有時間關心這件事。”

  說著,他看著程千帆,“你來探望我,不會就是要來和我吵架的吧?”

  “有事情來醫院,順便來看看你。”程千帆摸出煙盒,彈出一支煙放進嘴巴里,向口袋里摸洋火的時候,想起來這是病房,便悻悻然嘴巴里拿掉香煙。

  “看你氣色還不錯,我也放心了。”程千帆手里夾著香煙,小拇指撓撓鬢角,“改天再來看你。”

  “喂喂喂,香煙留下。”皮特眼巴巴看著程千帆手指夾著的香煙,“我的香煙都被琳達沒收了。”

  程千帆二話沒說,從兜里摸出另外一包沒有拆封的香煙,扔到了床頭柜上。

  “火柴。”皮特又說道,“我的打火機也被沒收了。”

  “香煙可以。”程千帆搖搖頭,“火,不行。”

  說著,他絲毫不理會氣急敗壞的皮特,直接離開了病房。

  臺斯德朗路。

  程千帆將外房門反鎖。

  進入臥室。

  將臥室的房門也反鎖。

  從暗格里取出電臺。

  將隨身配槍掏出,放在桌子上,關閉保險,又將一支備用彈匣放在一旁。

  仔細檢查了電臺后,戴上耳機,準備發報。

  他在向西北延州總部發報,鄭重匯報俞折柳同志被捕和犧牲的經過。

  滴滴滴。

  電報跨越千山萬水,從黃浦江畔飛往黃土高原。

  發報完畢,摘下耳機,程千帆的表情是那么的悲傷。

  此次發報,對于他來說,不啻于是再度回想了‘麥子’同志犧牲的經過。

  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同志在自己眼前被敵人殺害,甚至是犧牲在他親自挖的土坑里,這種折磨對于‘火苗’同志來說,堪稱是非人的折磨。

  延州。

  魯文化同志接過電文,立刻認出來這是上海方面的那位神秘的同志來電,他小心翼翼的將電文放進公文包,立即朝著一口窯洞走去。

  窯洞的油燈還亮著,魯文化掀開門簾進來,便看到一個伏案寫作的身影。

  “‘農夫’同志,上海來電。”

  ‘農夫’同志雙手接過電文,昏黃的油燈下,他的面容顯得有些疲憊。

  推了推眼鏡,‘農夫’同志看了魯文化同志一眼,后者立刻明白,轉身退出了窯洞。

  很快,電文被譯出。

  ‘農夫’同志摘下眼鏡,頭顱低垂,默哀,為這位他未曾謀面的年輕的同志的犧牲默哀,他的內心充滿了悲傷。

  從‘火苗’的電文中,他能夠真切的想象到‘麥子’同志的犧牲過程。

  多好的同志啊。

  那么年輕的生命啊!

  ‘農夫’同志戴上眼鏡,他雙手捧著電文,仔細看。

  通過電文的字里行間,他能夠感受到‘火苗’同志的內心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悲傷,多么的內疚。

  半個小時后。

  上海,臺斯德朗路。

  程千帆收到了延州總部‘火苗’同志的回電:

  “‘火苗’同志,來電知悉,‘麥子’同志的犧牲,令人痛惜!

  他并不孤單!

  紅色戰士前仆后繼,四萬萬人民會記住我們的犧牲!”

  程千帆雙手捧著譯電文,沉默著。

  他劃了一根洋火,將電文點燃,輕輕放進火盆。

  看著電文很快燃燒成灰燼,他的眼眸閃爍著,那是堅強的目光。

  是信仰的光芒!

  “這么晚回來,一身酒味,又去哪里喝酒了?”白若蘭扇了扇風,皺著眉頭接過程千帆的公文包,抱怨說道。

  “下午喝的,哪里還有味道。”程千帆略不耐煩說道,“晚上去警察醫院看望皮特,都是正事。”

  “我也沒說什么啊。”白若蘭嘟囔一聲,白了自己丈夫一眼。

  房門關上,上閂。

  走了十余步。

  程千帆一把就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千帆,怎么了?”白若蘭有些害怕,擔心的問道。

  “別動,我就抱抱,就這樣抱著你。”程千帆抱著妻子,鼻尖嗅著妻子發絲間皂角的香味,低語說道,“這樣安心。”

  白若蘭便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她的雙手輕輕的環抱過去,先是緊緊地抱住,然后又輕輕的拍打著丈夫的后背。

  “若蘭。”

  “恩。”

  “若蘭。”

  “恩。”

  程千帆沒有再說話,兩個人便這么相擁。

  白若蘭留了飯菜。

  一直在爐子上溫著,正正好。

  程千帆很快吃了夜宵,又陪著妻子說了一會話。

  此時的他面色上已經毫無異常,甚至還能講幾個笑話,逗得妻子咯咯笑。

  “我去書房了,你一會也早些休息。”程千帆輕聲說道。

  “曉得了。”白若蘭莞爾一笑。

  待丈夫上了樓梯,聽到貓咪一聲喵嗚,然后是書房的門關上的聲音,白若蘭臉上的笑容淡了,擔憂的看著樓梯的方向。

  她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心細敏感的白若蘭能夠感受到丈夫的情緒非常低落,能夠感受到丈夫內心的悲傷情緒。

  程千帆手中的煙卷如同翻花的皮筋一般轉動著。

  貓咪趴在窗臺,似乎已經睡著,還發出呼嚕聲。

  呼嚕聲不大,且抑揚頓挫。

  程千帆將煙卷放進口中,劃了一根洋火點燃。

  輕輕吸了一口,經過鼻腔、肺腔的過濾,呼出煙氣。

  打呼嚕的貓咪抬起眼瞼看了他一眼,繼續閉眼睡覺,呼嚕聲似乎是輕了一些。

  程千帆陷入沉思。

  他從煙盒里抽出幾支煙,依次擺放在書桌上。

  每一支煙卷都代表了一條線索,腦子里如同放電影一般,每每‘放映’一條線索,他便輕輕撥一支煙卷到一旁:

  特高課有人去了警察醫院,甚至其人可能是三本次郎本人。

  有人打聽他的消息,此人是北地口音,鈔票上有消毒水的味道,搭乘黃包車在警察醫院下車。

  程千帆皺著眉頭,他在思考今晚在警察醫院的情況。

  他可以確信自己進入到那名‘傷者’的房間的時候,周圍并沒有人監視。

  這說明什么?

  說明當時荒木播磨是帶著手下匆忙趕來的。

  魚餌已經提前下了,釣魚者卻不在。

  這很反常。

  程千帆輕輕撥動一支煙卷,他想起了荒木播磨的袖口沾染的不大的消毒水印記,他有了一個猜測——

  荒木播磨當時被其他的事情耽擱,他臨時安排一名手下來假扮傷者,自己是隨后趕到的。

  荒木播磨當時在什么地方?

  做什么事情?

  或者是見什么人?

  消毒水便是那個時候沾染上去的。

  程千帆想起了荒木播磨的一句話,荒木播磨說他對于通過那種辦法來抓捕兇徒,并不報以太大的期望。

  這說明什么?

  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荒木播磨知道這種手段的成功率不高,這是守株待兔的笨辦法。

  但是,不管怎么說,笨辦法也是辦法,值得一試。

  還有一種可能,荒木播磨本身并沒有打算采取這種辦法,他是臨時接到命令,比較倉促的作出安排的。

  程千帆將這支香煙撥過去,他是傾向于是后面這種猜測的。

  荒木播磨應該是突然接到命令,然后倉促設計安排。

  這個命令是如何傳達到荒木播磨這里的?

  電話?

  還是別的其他途徑。

  命令來自何人?

  大概率是特高課課長三本次郎。

  只是——程千帆想到心中那個猜測,荒木播磨此前可能是去見了誰?

  有沒有可能是此人臨時對荒木播磨下達了命令?

  那么問題又來了。

  此人是誰,竟然能夠直接對荒木播磨下命令?

  程千帆揉了揉太陽穴,這么多的雜亂的思緒在腦海中不斷的翻滾,這令他感到陣陣頭痛。

  三本次郎?

  醫院。

  鈔票——消毒水——醫院。

  荒木播磨。

  消毒水。

  程千帆只覺得腦筋中有一根線愈發的清晰,似乎觸手可及:

  消毒水!

  他抓住了這些線索的關鍵——

  消毒水!

  與此同時,他又想到了自己和皮特的那番閑談中的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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