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徐府巷。
辦公室的門窗緊閉,猩紅色的窗簾拉上,電風扇呼呼呼的吹著。
戴春風滿頭大汗,表情陰沉。
“‘青鳥’來電沒?”戴春風問。
“還沒。”齊伍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取了一杯冰水遞給戴春風。
“這小子搞什么呢。”戴春風不滿說道。
“許是有事情耽擱了,或者是電臺出了問題。”齊伍為小同鄉解釋說,“‘青鳥’不是不懂事的人,定然會第一時間匯報的。”
戴春風哼了一聲,他也知道自己是著急了,即便是有電臺,也無法做到即時匯報。
不過,理解歸理解,事情唯結果論,今日日本大使向國府提出嚴正交涉,言說國府特工人員在滬上襲擊日本無辜僑民,造成僑民大量死傷,要求國府方面給出合理的解釋。
‘若無法令帝國滿意,帝國自會親自來討個說法’。
這是日本國駐華大使川越趾高氣揚的原話。
老頭子無比悲憤,又不能對日本人發火,只能把戴春風以及薛應甑叫過來一頓痛罵,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兩人都是一頭霧水,自然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去電上海特情組,詢問情況。”戴春風沉聲說,不是他戴春風看不起薛應甑,黨務調查處沒有這份能耐,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特務處的行動,且最有可能是程千帆這小子在上海搞出了大動作。
“是!”
程千帆坐在黃包車上。
戴著墨鏡的英俊男子,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西裝革履的男人。
穿著漂亮的旗袍、扭動腰肢,展現風情的女人。
揮汗如雨討生活的貧苦人。
這些人,形形色色,便構成了整個大上海的風貌。
他貪婪著看著這一切。
當戰火重燃,這一切注定將會煙消云散,鮮血和吶喊、慘叫,即將席卷這座遠東最大的城市。
“先生,到了。”
程千帆掀起墨鏡片,下車,掃了一眼四周,掏出一元法幣,“不用找了。”
說著,放下墨鏡片,沒有理會車夫的千恩萬謝,站在咖啡館門口,假裝整理西裝,看了一眼咖啡館的門側有一個用粉筆涂的不起眼的三角形,這才闊步進入。
這是豪仔留下的暗記,說明一切安全,情報已經取回,他已經在咖啡館等待。
如果沒有這個記號,則說明趙義那邊出了情況,或者是豪仔被人跟蹤,總之意味著有問題。
咖啡館里的客人并不少,時局動蕩,并沒有影響這些小布爾喬亞享受生活。
他掃了一眼,便在一個角落的位子看到了豪仔。
“頭兒。”看到程千帆過來了,豪仔趕緊起身。
“事情辦妥了。”程千帆摘下墨鏡,點點頭,落座。
“成了,我一出面,便搞定了。”豪仔嘿嘿笑,“我是頭兒您的人,出現在那里,便代表了頭兒您,他們敢不給面子?”
程千帆得意的笑了聲。
“頭兒,這些黑不溜丟的玩意真難喝。”豪仔小聲說道。
“粗鄙。”程千帆笑著罵了句,壓低聲音問,“見到趙義了?”
“恩,這是趙義畫的公大紗廠的重要軍事設施的草圖,還有他寫的報告。”豪仔將一個文件袋遞給程千帆,提高聲音說,“這是那邊給頭兒的一點點心意。”
程千帆捏了捏文件袋,滿意的點點頭。
“說說細節。”程千帆低聲說。
這是他要求豪仔詢問趙義的,必須將偵查過程細節講述一遍,他需要仔細梳理,看看有無紕漏。
“是。”豪仔點點頭,輕聲講述起來。
程千帆面無表情的聆聽,心中在暗暗評價趙義此次行動。
這是一個善于動腦子的情報人員。
這是他首先的評價。
能夠想到事先托關系打聽情況,這點做得不錯。
不過,聞聽趙義借機靠近坂本良野,程千帆眉頭皺了皺。
待聽聞趙義詞窮,被坂本良野嫌棄后,竟而再沒有繼續巴結、糾纏坂本良野,他哼了一聲。
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
這是他對趙義的評價。
趙義想到打聽日本人喜好,接近日本人,想法是好的,但是,過程粗暴,漏洞百出。
如若是他來做這件事,他會確保自己掌握更多的資料,確認自己足以應付和坂本良野的交流,才會行動。
趙義的準備工作做了,但是,遠遠不夠,以為憑借一點點小聰明便可以應付,這是自視甚高,輕視敵人。
此外,此人對坂本良野的秉性并不了解,簡單的道聽途說便往坂本良野的身上靠,是為不智。
坂本良野意識到對方水平一般,一個勁的巴結,以坂本良野的秉性,自然不喜。
而趙義只是將坂本良野當做暫時可茲利用之人,利用完了,便不再理會。
這更是大錯特錯。
既然已經扮演了阿諛逢迎之人,即便是被坂本良野所嫌棄,此后也應該再看準時機湊過去巴結一番,雖然這會讓坂本良野更加不喜,但是,卻可以坐實了他是阿諛奉承之人的特質。
如此,才不會令坂本良野起疑心。
否則,前番曲意逢迎、巴結,后來卻主動撤開,沒有再糾纏,前后秉性不一致,這便是一個疑點。
也就是坂本良野不是特工,只是一個理想化的日本文藝青年,才不會起疑心。
要是換做別的有經驗和警惕的日本人,趙義現在也許已經在特高課的審訊室了。
日本人對中國人天然不信任,哪怕對方是親日分子,只要有一絲絲的懷疑,便會直接索拿審問。
此外,如若程千帆得知趙義會選擇坂本良野為目標來利用,他會直接反對的。
坂本良野是他選中的長期利用對象,絕對不允許趙義冒冒失失的接近。
程千帆列出的一二三、三條,分析了趙義在此番行動中的錯處。
豪仔驚訝不已,在他想來,趙義能夠想到利用日本人作掩護來探查情報,做得非常不錯了,卻是沒想到在組長眼中竟然有這么多的錯處。
組長不愧是組長。
“還有一點,此次探查情報,趙義實際上并不需要找日本人打掩護,作為情報人員,將自己隱藏在眾人中,默默觀察,實則是最穩妥的方法。”程千帆表情陰沉的說。
豪仔想了想,點點頭,組長說的沒錯,安安穩穩,小心做事確實是情報人員最穩妥的辦法。
太高調了,反而容易引人注目。
“最近這段時間,你暫時切斷和趙義的聯系。”程千帆果斷說,“注意觀察趙義那邊的動靜,確認沒有問題后,半個月后再與他聯系,將我的這番話轉告與他,警告他,以后必須嚴格聽從我的安排,再有擅自行事之舉動,家法從事!”
“是!”
程千帆沒有再說話,恬適的享受咖啡。
過了一會,他起身,拿起文件袋放進自己的提包里,拍了拍豪仔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干得不錯。”
他趕時間,必須立刻回家,仔細研究趙義的匯報材料和公大紗廠的軍事草圖,隨后便需要立刻向南京總部發報,匯報此次對公大紗廠的偵查情報以及昨日之行動綜述。
出了凱倫咖啡館。
程千帆叫了輛黃包車。
“延德里。”他上了黃包車,說道。
“好嘞,您坐好。”
坐在黃包車上,程千帆還在考慮趙義的事情,從他內心來說,以此次趙義之行動來考量,他并不滿意,對此人的評價也偏低。
或者說,他不喜歡趙義擅作主張的行為。
他此前已經讓豪仔叮囑過趙義,要小心從事,這句話的意思便是要小心、低調,很顯然,趙義沒有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或者是明白了,但是,沒有聽從。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令他非常不滿。
距離延德里還有兩條街的路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奧斯汀轎車停在路邊,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的男子站在車邊,隱晦的看過來,悄悄的打了個手勢。
程千帆心頭一驚。
那是荒木播磨,他在這里守候他。
“停車。”
“先生,延德里還沒到呢。”車夫停下來,說道。
“就在這里吧。”程千帆摸出兩枚兩角的鎳幣,遞給車夫。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手里的提包重若千鈞。
腦子里立刻有兩個考慮:
假裝將提包遺忘在黃包車上?
他第一時間便否決了,這樣做的結果只有兩個,一個是車夫沒有當即發現,但是,很快車夫便會發現,如若車夫打開提包,發現里面的文件和軍事草圖,他的身份便暴露了。
或者是車夫當場發現客人遺忘了提包,自然會喊住他,將提包交還給他,那么,他遺忘了提包的行為,便會被荒木播磨看在眼中。
荒木播磨是專業特工,勢必會起疑心:
隨身提包會遺忘?
所以,程千帆幾乎是瞬間便做出了選擇,也是必須做的唯一選擇:
他隨意的拎著提包,朝著荒木播磨的小汽車走過去。
“程巡長,我們老板有事情請您過去商談。”荒木播磨拉開車門,恭恭敬敬說。
“什么事情,還勞煩黃老弟親自來接。”
“程巡長到了便知道了。”荒木播磨微笑著,說道,自己也上了后排座位,緊挨著程千帆坐下。
“開車。”荒木播磨沖著司機命令道。
車子一直沒有熄火,司機直接開車,飛快的離開。
程千帆瞥了一眼,看到荒木播磨的右手一直貼在身前,這是隨時準備掏槍的姿態。
他的心猛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