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廣慈醫院。”
程千帆招了個黃包車。
坐在黃包車上,他點燃一支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自己因為急躁而失去冷靜了。
無論是何關還是方木恒,兩人都出身優渥的家庭。
生活優渥的兩人,卻有著對貧苦大眾的善意,他的血是熱的。
這點就殊為不易。
相比很多趾高氣揚,以剝削勞苦大眾為樂之肉食者,無論是何關還是方木恒,這樣的熱血青年是值得敬佩的。
他們還不是黨內同志,難免有很多不足,只要加以正確的引導,未來有可能成為堅強的紅色戰士的。
所以,程千帆決定離這倆家伙遠點。
在他們成為真正的紅色戰士之前,他不希望和兩人有工作上的任何交集。
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的戰友和搭檔必須是能力不俗的特工。
培養和鍛煉毛毛躁躁的熱血青年,這是地方紅色組織的事情。
竹林同志犧牲前,就曾經對他有過特別叮囑,類似他這樣的王牌特工,隱藏自己,做好自己的工作是唯一的信條。
永遠不要試圖在自己的周圍發展革命伙伴,這只會增加他暴露的危險,這也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所以,盡管同何關關系非常密切,但是,程千帆從來不會在何關面前表露任何紅色思想,更沒有考慮過將何關發展為自己的革命伙伴。
甚至于,即使是何關后來成長為一位合格的紅色戰士,在沒有得到組織命令兩個人可以有工作接觸之前,他反而會立刻遠離何關。
革命工作不是過家家,有著嚴格的分工,有著極其嚴格的組織紀律和行事原則,這是鮮血鑄就的經驗教訓。
民國二十二年,紅黨潛伏在上海市警察局的高級特工‘泉水’同志,就是因為在自己的同僚中發展革命伙伴,此人沒有工作經驗、行事不嚴謹,很快被黨務調查處抓獲,最終熬不過刑訊,供出了包括‘泉水’同志在內的多名同志。
最終導致包括‘泉水’同志在內的潛伏在上海市警察局的五名同志壯烈犧牲。
這是血的教訓。
王牌特工和工作性質和普通地下黨組織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分工和特質。
除了自己的上線和下線,決然不能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表露政治傾向。
陽光有些烈。
程千帆放下了黃包車的車棚。
他從兜里摸出一個鉛筆頭。
右手伸進右側的兜里,里面有兩個火柴盒,他摸出被自己滴了兩滴蠟燭的那一個火柴盒。
火柴盒里面有一張空白的小紙片。
程千帆將紙片墊在火柴盒上,用左手快速寫了一行歪七扭八的字,重新將火柴盒放進兜里。
他還是不能做到坐視自己的同志落入陷阱。
他也不能冒險去見彭與鷗。
只能先寫好情報,爭取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見機行事。
若是沒有機會,這個火柴盒內的情報,只能被銷毀,從來沒有出現過。
血是熱的,有時候卻不得不痛苦的強迫自己冷血!
空氣中飄來一股咸魚的香臭味。
咸魚這種東西,喜歡的人愛的要死,不喜歡的人,捂著鼻子速速遁走。
“這味道,香。”程千帆笑著說道。
他喜歡和黃包車夫聊天,這些人走街串巷,市面上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嘴巴里無意間說出的一些話,也許就是有價值的。
“程警官,您也喜歡吃咸魚啊。”黃包車夫賣力的拉著車,喘口氣問。
“從小吃到大。”程千帆說道,“這附近是大發菜場吧。”
“程警官行家。”黃包車夫說,“大發菜場的老詹咸魚,出了名的。”
看到巡捕房的程警官愿意和自己聊,黃包車夫非常高興,接著說道,“阿拉上次拉過諶大狀(律師)家里的翔嫂,翔嫂說諶大狀以前就愛吃老詹家的咸魚,只是現在吃不得了。”
“為什么現在吃不得了?”
“諶大狀家里的太太,西洋回來的,聞不得咸魚。”黃包車夫憤憤不平,似是為咸魚鳴不平,“阿拉上次還看到一個真洋鬼子早上來菜場吃粥吃咸魚呢,假洋婆子反倒是不吃。”
聽得黃包車夫說道洋鬼子吃咸魚的時候,語氣中帶著驕傲,程千帆忍俊不禁。
他習慣性的琢磨事情。
早上來菜場吃粥,吃咸魚。
這說明這個西洋人的住處離此地不遠。
距離大發菜場比較近的高級住宅區,大概率就是馬思南路的西洋洋房區。
馬思南路的西洋人會來大發菜場品嘗中國小吃。
倒是有趣。
驀然,程千帆心中一動。
馬思南路?
馬思南路!
西洋人會來大發菜場吃粥吃咸魚,同樣是住在馬思南路的彭與鷗教授呢?
不會。
程千帆內心里搖頭,彭與鷗家中有一個以女傭身份作為掩護的邵媽。
家中有女傭,早餐和晚餐基本是會是女傭買菜做飯,不然會引起懷疑。
大發菜場是這附近最大之菜場。
邵媽要是買菜的話,最合適、也是最正常、不會引起懷疑的選擇就是大發菜場。
程千帆掏出懷表看時間。
他了解‘大戶人家’中的女傭的慣常工作時間,晚餐的食材大多是中午午飯后采買。
馬思南路的很多家庭都有女傭,邵媽要是‘合群’的話,很可能隨大流在這個時間點來買菜。
“大發菜場門口停一下。”程千帆說道。
“好嘞。”
程千帆下車,多付了一角錢車資,說道,“你在這里等我一刻鐘,我很快回來。”
十五分鐘時間,他告訴自己,只有十五分鐘時間。
程千帆信仰紅色主意,他不相信鬼神,不信命。
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如同蟲子在抓撓,這十五分鐘時間,就是上海組織上有可能派往窩棚區的那位同志的生機。
十五分鐘內,邵媽出現,這個同志‘命好’,得救。
邵媽沒有出現…
程千帆自然不能傻等,他在菜市場門口的幾個攤位閑逛。
他總歸要買些東西才說的過去。
趙文華醫生是滬上名人,他此前接受過《申報》記者采訪,自承是一個老饕,尤為喜食江魚。
這一期的報紙程千帆看過。
趙文華喜食江魚已經成為軼事。
程千帆中途停留,在菜市場買些江魚帶過去以為見面之禮,以表達年輕人對這位滬上名醫的尊重,并不寒磣,也不會顯得突兀,甚至可以稱之為雅事。
這很合理。
程千帆已經將目標鎖定在一家漁攤上的河鰻,趙文華喜食江魚,尤以河鰻為甚。
不過,他裝作沒有拿定注意買哪一家的,這家看看,那家看看。
程千帆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只剩下五分鐘了。
他知道不能繼續裝模作樣了,他挑了三條河鰻,又讓一家漁攤攤主將一個木桶賣于他,付了錢,拎著裝了活魚的木桶準備離開。
木桶里面的河鰻鮮活無比,游來游去,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
程千帆臉上帶著滿載而歸的喜悅,內心深處的一縷悲傷折磨著他。
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后傳來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他沒有扭頭看,而是走過去讓漁販朝著木桶再添些水,正好用余光可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