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教會’養育院位于法租界貝當區的郊外。
“程警官,到了。”
程千帆將車資付給車夫,“你在這里等我一刻鐘。”
“好的嘞。”
養育院的鐵門應是近日重新刷了油漆,沒有了昔日銹跡斑斑的樣子,這讓人心情愉快。
透過鐵門,可以看到一排青磚瓦房,那是孩子們的宿舍和食堂。
院子里有滑滑梯和蹺蹺板。
還有三個秋千。
白若蘭一席淡藍色襟襖,深色黑裙,正在帶領孩子們玩耍。
程千帆推門而入,就看到了小寶在蕩秋千,白若蘭輕輕推著秋千,坐在秋千上的小囡囡高興的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千帆哥哥。”蕩在空中的小寶看到了拎著食盒,笑吟吟的站在遠處的程千帆,驚喜的喊道。
白若蘭聞聲扭過頭來看,側分的劉海上別著橘黃色的小發夾,水靈靈的大眼睛,嘴角一抿,眼眸中的驚喜一閃而過。
“若蘭。”程千帆輕輕揮了揮手。
女孩子的眉眼綻放出美麗的笑容。
乍暖還寒的時節,久違放晴的天空,仿若灑下一大片暖陽,微風拂過處,百花齊放。
白若蘭是養育院的女老師。
她是一名棄嬰,被‘圣彼得教會’的修女費雯麗小姐收養,從小在養育院長大。
費雯麗小姐視白若蘭為己出,請人專門教授她學習英語、圣經、歷史、地理和鋼琴。
這是一個天生麗質、聰慧過人、非常善良的女孩子。
父母犧牲后,‘翔舞’同志囑托‘農夫’同志將年少的程千帆送到養育院寄養了一段時間。
在這里,十一歲的少年結識了十歲的少女。
少年最悲傷難過的歲月里,是少女若蘭善良和美麗的笑容,無聲無息的溫暖了他的心,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光。
她問他最近工作怎么樣。
她輕輕的講述和孩子們相處的快樂。
微風輕撫發梢。
平平淡淡的對話。
程千帆手中牽著小寶。
他的心中仿若溫暖的風兒拂過,這是他所能享受到的最奢侈的寧靜和溫馨。
“老振興的青團子,你和小寶最喜歡的。”程千帆將食盒遞給白若蘭。
“若蘭姐姐,要記得給小寶留一塊哦。”被程千帆牽著小手離開的小寶,揮揮小手,糯糯說。
“千帆哥哥,你好久沒有來看小寶呢。”
“是哥哥的錯,哥哥最近工作比較忙。”
“這樣子哦,好吧,我原諒你啦。”
“千帆哥哥,你要帶小寶去哪里啊?”
“哥哥帶小寶去看爸爸媽媽。”
“真的嗎?”小囡囡的眼中閃爍驚喜,卻很快嘟起嘴,“爸爸媽媽好久都沒有來看小寶,小寶生氣了。”
程千帆沒有說話,輕輕摸了摸小囡囡的小腦袋,扭過頭去,輕輕擦拭了眼角。
小寶是‘竹林’同志和羅惠君女士的遺孤…
程千帆先帶著小寶去了他父母的墳地。
這是一處清幽的墓園。
北伐勝利后,國黨上海市黨部將程文藻和蘇稚芙的遺骸從亂葬崗遷出,將二人合葬在此處。
在江山老家的墳冢,則是兩人的衣冠冢。
糕點,一瓶酒,放在墓碑前。
點燃了帶來的元寶。
“爸,媽,兒子來看你們了。”程千帆跪下來,重重的磕頭。
“我現在生活的很好。”
“兒子會繼承你們的遺志,為自由、民主的新中國繼續戰斗。”
“小寶,來。”程千帆示意小寶過來跪下來。
小囡囡聽話的跪下來。
“千帆哥哥,這里面是誰啊?”
“是千帆哥哥的爸爸和媽媽。”
“哦。”小囡囡點點頭。
“爸,媽,這是小寶,是你們的女兒,你們要記得保佑她健健康康,一輩子平安啊。”
父母在世的時候,經常開玩笑說,要給程千帆生一個妹妹,哥哥要疼愛妹妹哦。
母親蘇稚芙犧牲的時候,身懷六甲…
這是一處荒山野嶺,確切的說是一處亂葬崗。
程千帆一只手拎著糕點、元寶,一只手牽著小女孩的手,穿梭在亂墳堆中。
感受到小寶有些害怕,他彎下腰,抱起她。
來到了一處墳堆前,墳前一顆細細小小的樹枝,系著一根紅布條。
“小寶,我們到了。”
小寶從他的懷中怯怯的探出小腦袋,怯怯的張望著。
“千帆哥哥,爸爸媽媽在哪里?小寶沒有看到啊。”
“噓——”程千帆放下小女孩,“小寶的媽媽在這里躺著呢,她們在睡覺呢。”
墳堆里只埋葬有羅惠君女士和另外那位犧牲的女同志的遺骸,‘竹林’同志犧牲在南京雨花臺。
程千帆將帶來的糕點放在墳前。
用自來火點燃了元寶。
青煙升起。
小女孩懵懵懂懂的,按照程千帆的吩咐,跪下來磕頭。
“小寶,再磕一個頭,這里還有一位阿姨。”
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同志,花兒一樣的年齡,犧牲的時候和現在的程千帆同齡,只有二十一歲。
程千帆的眼神中滿是悲傷,深深的鞠躬。
他轉過身,對著南側方向,深深的再次鞠躬,在亂葬崗的南側最遠端,是老廖的墳堆。
程千帆不能去拜祭,他不清楚是否有黨務調查處的特務在潛伏窺伺,他不能冒險。
隨后,程千帆沒有停頓,又朝著另外兩個方向也鞠躬拜了拜。
待元寶完全燃燒成灰燼,程千帆弄來幾抔黃土,蓋上去。
“羅阿姨,您放心吧,小寶一定會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的,她會生活在美麗的新中國,一輩子幸福的。”程千帆在內心里說,這是誓言,他愿意用生命去守候的誓言。
“千帆哥哥,爸爸媽媽是死了嗎?”程千帆抱著小囡囡離開,小寶突然問。
程千帆愣住了,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小寶,你要記得,爸爸媽媽永遠活著,他們就在你的心中,你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他們了。”程千帆輕聲說。
“哦哦。”小囡囡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程千帆停下了腳步,他感受到懷里的小女孩一直沉默。
“怎么了,小寶?”
“嗚嗚嗚——”小寶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小小的身子蜷曲在程千帆的懷里,抽噎著,“我,我,我,記不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
程千帆沒有說話,他輕輕的將懷中的小囡囡抱緊。
他昂起頭,淚水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