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說這戶人家并沒有什么院門,從竹竿扎成的籬笆里,一眼就可以看到黃土夯制的兩間土房子。
窮,很正常,這不僅在中原大地,放眼全國都是這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句出自元朝散曲家張養浩的詩句可不是隨筆一寫,那是中國數千年封建王朝統治下的真實寫照。
所謂的繁華和盛世,其實和底層老百姓是沒多少關系的。
在這樣的烽火亂世,能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已算不錯。
屋檐下就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穿著粗布棉服的七八歲女童,看著不請自來走進院門的一行人,眼神里滿是驚恐。
“妮兒,嫩爹嫩娘勒?這大年三十的,咋就剩你一個坐這兒!”村長上前詢問。
“俺妹病了,俺爹娘想著去給她弄點啥吃,一大早就出門了,讓我在家看著俺妹。”女童看著還算熟悉的村長,驚恐之意不減,哆哆嗦嗦的回答道。
唐刀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現在下著小雪,豫省雖是中原,但實際地理位置上還是靠著北方多一點,氣溫早就在零度以下,這個時候能出去找到啥吃的?最重要的是,這糧食不是剛購買下來?哪怕實在是沒錢,不也可以免費發個幾十斤嘛!
這大年三十的,又有病人,哪怕弄個面疙瘩湯也是可以的吧!
“嫩爹嫩娘也太扯了,前天你們家不是才領了100斤面回來,不會蒸個饃給娃吃?這大冷天的,樹皮早都被扒沒了,出去能找個啥勒!”村長臉色微微一變,卻是立刻大聲呵斥女童道。
女童眼里早已噙滿淚水,卻是再也不肯張嘴說話。
“長官,他們家大人不在家,要不我們去另一家看看?”村長只能轉頭建議道。
“我們在這兒等他們!”唐刀的臉色已經猶如天色一般陰沉。
本能的,他感覺這里面有貓膩。
眼前這名村長就算不是始作俑者,應該也是知道點內幕,剛剛他的心跳已經比先前跳的要快了三分之一。
有人,在動這糧食的主意,如果不是顧忌到有小女孩在,唐刀滿腔的殺意已經控制不住的噴薄欲出了。
只是,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唐刀負在身后的手已經打出手勢。
門外站著的夏大雨心領神會,轉頭就走。
唐刀此來,可不光帶著蔣姓上將配備給他的保安營以及他的警衛加強班,另外還有一個在一周前雷雄緊急給他調來的偵察連。
唐刀太清楚了,在這個時代,誰的拳頭夠硬,誰說話才有份量,不然那位軍統的‘追命太歲’何以敢把一個級別同樣在少將的省級行政督察專員給丟進黃河?
當然了,這樣的一個小莊子,倒不至于讓唐團座興兵圍村來獲得什么真相,唐刀是讓他的警衛人員去村里查探真相,更外圍的偵察兵們則需要做好戰斗準備。
非常時期必須得以非常手段,不管涉及到誰,唐刀都必須得用雷霆手段斬斷伸向糧食的黑手,以免在進入夏季遭遇更大災難后還有更多的人打賑災糧的主意。
現在受災人口還算少的,屆時可是涉及3000萬百姓,餓死300萬的大饑荒。
幾個人甚至幾百人的生死,在數以百萬的級別面前,傻子也知道怎樣選擇。
唐刀不動如山在小院里站著,臉色陰沉也不說話,在一旁陪著的村長卻是如坐針氈。
村長是個50多歲的老者,在村里應該也有幾分威望,這是當前中國農村的一大特色。
所謂村長,其實也不是什么行政職務,也沒人給發薪水,是村里人自己推舉出來的,主要是幫村里和鄉里進行對話。
這種小角色,自然是沒有資格參與到這種利益鏈分配中的,但不妨礙他知道些風聲以及來自上面人的警告。
唐刀是什么大人物,村長不清楚,他只知道這位身著軍服的年輕人坐著汽車,身邊站著金發碧眼的洋婆子,后面還跟著十幾卡車的全副武裝士兵,且士兵們都對他畢恭畢敬,這排場可比他見過的縣太爺還強。
女童得了勞拉的幾顆奶糖,在勞拉耐心的幫助下,小心翼翼的剝開糖紙,將糖放進嘴巴,一股難以言表的甘甜涌入舌尖,女童忙不迭的吐出來緊緊用手握住。
“好吃,你吃!”勞拉有些詫異。
“我想給小妮兒吃,她生病了。”女童死死握住給自己帶來前所未有甜蜜的奶糖,很是局促不安的解釋。
“這是給你的,給你妹妹的,我這里還有。”勞拉一陣心酸,從隨身口袋里又掏出幾顆塞進女童口袋。
女童歡天喜地走進屋,把手里那顆已經有些臟的奶糖塞進破爛被絮下因為發高燒臉色燙紅的四歲女童嘴里。
“你們中國人,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勞拉看著這一幕,眼中滿是憐憫。
“戰火,沒有摧垮我們的意志,但貪婪卻能!”唐刀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仰面朝天。
點點冰冷雪花灑在他的臉上,卻不能澆滅他胸腔越來越熾烈的怒火。
一直過了四十幾分鐘,一對穿著破棉襖雙腳雙腿皆是泥濘的夫妻提著工具回到家門。
女人扶著男人,男人的一條褲腿還是空蕩蕩的,在寒風中輕擺,女人瘦弱的身體看著更是單薄的像一張紙,仿佛來一陣風都能將其刮走。
臉色更是帶著濃濃的焦黃,那一看就是極度營養不良。
兩人對院里站著的幾人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眼中同樣露出惶恐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一邊的村長。
“你們兩個弄啥勒,大過年的不在家待著,跑哪兒去了?讓省里來的老爺等半天。”村長一見面就開罵這瘦弱的夫妻倆。
“小妮兒病了,我和孩兒他娘尋思著去河溝里弄點魚蝦給她補補身體,也算過年了。”男人滿臉苦澀的回答。
“西邊那條河,你瞅瞅那里有水嗎?能不能淹到你的腳脖子?還魚蝦哩!這十里八鄉的人去撈了不知多少遍了,就是只水螞蚱也丟到鍋里煮著吃了。前天你去縣里領的100斤白面呢?我都不信你這兩天就能給吃光了。”村長繼續訓斥道。
這夫妻倆都各有殘疾在身,男人前兩年給大軍挖戰壕,一顆炮彈炸過來把腿給削沒了一條,大軍只是簡單的給其包扎了一下丟了塊銀洋給他就任其自生自滅。
結果男人命硬,靠著同村人的幫助回了村,還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估計也是想著自己又聾又啞的妻子和還年幼的兩個孩子沒人照顧吧!
但失去一條腿后,沒了主要勞動力的這一家人的狀況自此可想而知,到今年因為旱災糧食近乎絕產,這一家人更是吃一頓管三天,四個人在這個荒年沒餓死,純粹是奇跡中的奇跡。
這好不容易撐到省里開恩以半價購糧,不少家庭把婆婆、媳婦兒陪嫁的銀鐲子或是壓箱底祖傳之物變賣還能購買糧食,這家人卻是除了兩間土房子和一床破被就再也拿不出任何值錢的東西了。
還好縣里也發了通知,像這種實在是拿不出錢的,只要村里、鄉里做保,有長官老爺來家里審核通過,就可以免費發糧。
整個村里像這兩口子差不多的有5家,村長早早的就報上去了,縣里來人查看后,也都通過了,前天就通知他們去領了糧食回家。
只是聽說貌似斤兩和通知上有點出入,里長卻是告誡他們這些村長們,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有口吃的就不錯,縣里省里的長官們忙碌了如許久,不得讓他們拿點好處嗎?
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道理,人老成精的村長那里會不懂。
“大哥,你別怕,我從省里下來,是想看看大家領了賑災糧后這個年過得咋樣,有糧食可以省著點吃,撐到四五月,應該還會有一批賑災糧抵達的。現在國家在和鬼子打仗,經濟也困難,不說讓大家吃飽吃好,但總歸讓大家有條活路。”唐刀主動上前搭話。
“長官大老爺,真不是我舍不得給娃吃糧,實在是”聽唐刀如此一說,男人喉頭一哽,卻是難以再說下去。
“大哥,說你想說的,也不瞞大哥你說,我是行政院委派的賑災副指揮,負責協助第一戰區司令官在本省所有賑災事宜,只要涉及到賑災糧,皆屬于我管轄內。”唐刀正色道。
男人和村長都驚呆了,他們搞不清副指揮是個什么官,但戰區司令官的官兒有多大他們卻是知道的,那可是一省之王。
這樣一個小年輕,竟然是一省之王的副手?
“就比如,你們村長說你領了100斤面,別說少一斤兩斤,就是少一兩,我也能替你討回公道來。不用怕他們以后找你麻煩,我當兵的有一句話,叫人死卵朝天!人現在都要餓死了,還特良的想那么多?你想想你的兩個女兒,難道你忍心看著她們活活餓死?”唐刀鼓勵道。
唐刀知道這些底層百姓的想法,唐刀的官兒再大,也沒多大用。
什么叫縣官不如縣管?唐刀在這兒,看似是可以替他們找回公道懲罰一些人,但他不可能永遠在這兒,他一走,那些人就可以隨意將他們揉圓捏扁。
唐刀只能用最底層的生死邏輯去鼓勵他,說了或許被人弄死,但不說一家人就會被餓死,反正都要死,不如先拖那些貪官污吏下水再說。
唐刀總不能現在就告訴他們,那些人不可能迫害于他們了,因為唐團座一怒,就會有敢搞事情的人掉腦袋。
唐刀這席話固然激起了這個當父親的血性,在妻子的攙扶下,男人從家中淺淺的地窖中拿出一袋糧,放到幾人面前,滿臉凄楚:“這就是我去縣里領的,縣里老爺們說了,這可以讓我們春耕時當種子,種的糧磨的面遠超100斤。”
別說那名村長驚了,就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唐刀,當時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仔細看了又看。
先說那袋糧最多也不過20斤,100斤的定量克扣了五分之四,再說那也不是什么面粉,而是小麥,至少兩年的陳麥。
什么春耕時當種子,簡直是無稽之談,就這玩意兒也得種得出麥子。
若是根據一斤小麥磨出08斤面粉的比例,換算下來這也就是16斤面粉。
百分之八十四的克扣率,也算時讓唐刀長了見識。
“長官,現在旱情沒有絲毫緩解,明年或許會更嚴重,所以我們不敢動這些糧食,不然,我們夫妻倆餓死不要緊,我怕我的大妮兒小妮兒會像旁邊縣里那樣”男人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易子而食!中國古代饑荒時最可怕的現象,其實在去年時的兩個縣里也上演過。
平原縣里樹木遠沒有山區縣那般茂盛,連樹皮樹葉都沒得吃的時候,能怎么辦?
男人至少是一個極為合格的父親!正竭盡所能的在這個災年保護自己的妻兒。
“我保證,我會替你以及這里的所有百姓討回公道,并且,你再也不用擔心會有人找你瑪法,我保證。”唐刀揮揮手讓小跑過來的夏大雨先拿50斤白面過來,轉身離開。
渾身的殺氣就是兩名普通農民也能感覺得到寒風驟然變得更加凌冽。
“村內購買糧食的家庭缺斤少兩現象較為普遍,且不全為白面,基本都是一半白面一半小麥,免費救濟者多為小麥,份量嚴重不足。”夏大雨跟在唐刀后面低聲匯報。
“讓人放出風聲,唐副指揮在各村暗訪,面色陰沉,連續向戰區司令部發出加密電文。”唐刀一邊走一邊下令。
“唐,我記得你說派下督察隊還下了命令若有貪腐就執行戰時軍法,為何還有人這樣做?金錢比生命更寶貴嗎?”走向汽車前,勞拉既憤怒又不解的問道。
貧窮和苦難對這個善良且直率的西方女子的沖擊已經很大,沒想到在這之后還潛藏著令人切齒的貪婪。
“勞拉,馬克思的《資本論》中說:當利潤達到10的時候,他們將蠢蠢欲動;當利潤達到50的時候,他們將鋌而走險;當利潤達到100的時候,他們敢于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當利潤達到300的時候,他們敢于冒絞刑的危險。”唐刀停下腳步。
“而這種利潤,卻高達百分之五百,你說會不會有人把他們的手伸過來?”
“我現在啊!不擔心別的,只擔心一點。”唐刀在坐進車里前,嘆息了一聲。
“你擔心什么?是那些人的背景太深厚?”勞拉蔚藍色的眸子里也忍不住有些擔憂。
唐刀的個性她知道,在戰場上一往無前,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種英雄氣概,正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模式。
她不相信他會因為陰暗而止步。
“呵呵!我只擔心啊!這件事背后的那個人來頭不夠大,來頭不大的話,他的腦袋可不夠分量。”唐刀朗笑一聲。
車隊在漫天的雪花中啟程,沒有去早已準備好的縣城,直奔另一個縣域。
唐刀知道,伴隨著自己跑得地方越多,注定有些人在這個新大會失眠!
而那些潛藏于幕后之人,也注定會忍不住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