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阿媽:見信如面,明鏡今日或于金龍山高地戰死,但請阿爸阿媽勿怪責于阿姐、姐夫,明鏡年幼時讀過的詩經上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如今,我班中同袍大部戰死于我之前,明鏡亦不愿茍活,還請阿爸阿媽原諒.”
澹臺明鏡書寫下原諒二字之時,淚水終究還是忍不住落于紙面之上。
已經18歲的青年知曉,父母雙親看到這封信之時,定會肝腸寸斷,但對于此時的他來說,除了隨同同袍赴死,再無他法。
不是不能退,而是沒法退!
整個金龍峰前后左右,皆被日軍圍死,若離開這片陣地,陣地上剩下的最后4人必然是死無葬身之地。
經過一天的鏖戰,日軍在陣地上已經丟下不少于200具尸體,換成是他,也絕不會放過陣地上任何一人,哪怕是死了,也必然會將其頭顱砍下來壘成京觀。
血戰至此時,澹臺明鏡也根本不知道連里和營里什么時候才能來援兵,雖然他可以通過黃昏時周邊數處響起激烈的槍聲可以判斷那定然是連里或營里來人了,只是應該被該死的鬼子給擋住了。
四行團目前也沒豪奢到那個地步,給每個步兵班配上夜戰電臺,目前只能配屬到步兵排級,13班想向外發出信號,也只能依靠班里唯一的那支信號槍。
不過,早在下午的時候,班長就已經打出了3發紅色信號彈,那是告急的最高級別信號。
而外界,更是升上三紅三綠信號彈,在通信兵位置上當了大半年的澹臺明鏡當然能懂,那是代表團、營兩級決意增援,要求他們固守待援。
只是,澹臺明鏡對于增援,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的渴求。
自下午開始,就再也沒有生離此陣地的想法,自從看見朝夕相處近2月的兄長們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甚至四分五裂之后。
班長的頭不知被轟碎成多少塊,澹臺明鏡不知道在已經變成紅色的泥土里翻找了多久,也沒找到多少。
澹臺明鏡跪在戰壕里,捧著早已不再流血的血肉,仰天長嚎,猶如失去同伴的孤狼。
直到那時,澹臺明鏡才終于明白詩經上那句詩的真正意思,那不是要穿同一件戰袍,而是我們的血,會染在這片戰場上,終成一體。
班長是從松江之戰就跟著姐夫唐刀的老兵,原屬43軍,家就在榕城,和姐夫唐刀也算是老鄉,原本在前年的晉東南戰役中就受傷導致腿有些瘸,按照規定可以進輜重部隊,甚至在去年年初還能去輜重排當個排長。
但班長拒絕了,為了不讓主力部隊戰斗力受損,始終不愿意離開7連的老兵選擇到預備役班當了個新兵的頭兒,用他的話說:“老子是跑不快了,但老子可以看著你們這群新兵蛋子跑得快,那老子的心也是美的。”
澹臺明鏡是班里最有文化的兵,也因為他是澹臺明月親弟弟的原因,也是一個較為特殊的兵,班長對他很好,但訓練時也最為嚴格。
別人可以一天做上200個俯臥撐、400個仰臥起坐,3000米全副武裝越野一次,實彈射擊40發,澹臺明鏡不行,他的訓練量是其他人的1.5倍。
“在戰場上,因為恐懼,腎上腺素會激增,我們的反應也比平常大大增加,但也會因為恐懼導致恐慌,哪怕是強如團座長官,也無法保持百分百冷靜。
那這個時候,如果想活下來,運氣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平常嚴格的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不用經過大腦判斷,身體會做出對危機的反應!
鏡子,你已經很不錯了,但對于殘酷的戰場上來說,還是不夠,哪怕連我這個瘸子,都比你強。
伱是個富家少爺,原本可以不當兵的,但你選擇了當兵,尤其是成了我的兵,我就不能讓你死在我前面,這和你是不是澹臺連長的弟弟無關。”
澹臺明鏡一直記得自己有一天已經累得癱軟在地,卻依舊因為沒有完成班長為他制定的訓練任務而沒有吃到晚飯,他狠狠瞪著苛刻到近乎冷酷的班長時,班長坐在他身邊低聲所說的一段話。
班長做到了,死在自己傾盡全力苦練的小兵前面,而澹臺明鏡也做到了,他終于撐到寫完15封家書的時間。
淚水滴落中的陸軍上等兵此時最大的愿望,已經不是活著,而是在死亡之前,再殺幾名鬼子。
200鬼子,還不夠填弟兄們的命。
昏暗的馬燈燈光下,澹臺明鏡凝視著手中信件,滿目憂傷。
數百里外,太行山中的澹臺明月卻也沒睡。
紫山戰役已經開啟5日了,這種級別的戰場四行團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是最后一次,她擔心也是無用,她依舊會像以往那樣相信丈夫,相信他會率領四行團帶回勝利。
但今晚卻和平常不太一樣,她沒來由的心情焦躁,哪怕披上衣服走出小樓,門外清冷的山風也沒能吹走那股無名焦躁。
然后,澹臺明月就看見了距離她不過10米遠小院里一個男人的身影,一點火光就在他身前明滅不定。
“阿爸!”澹臺明月喊了一聲。
半年前太行山戰事趨于穩定,老澹臺為了更多陪伴兒女,選擇在女兒女婿小樓旁邊建了間小木屋,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此。
“乖囡怎么還不睡,你現在可也是當媽的人了,豈能如此折騰!”老澹臺轉過身子,不露痕跡的丟掉了手中的煙頭。
“阿爸,你算不算惡人先告狀!”澹臺明月指著被碾滅的煙頭,啼笑皆非。
老澹臺可不像李九斤那種要靠煙草麻痹傷痛的煙鬼,絕大多數吸煙也不過是應個景兒,至少澹臺明月長這么大都沒見過他私下獨自抽煙的時候。
“紫山開戰,唐刀和鏡兒在那邊,多少有些擔憂。”老澹臺默然片刻,終究是嘆息一聲說道。
澹臺明月心中一酸,知曉自家阿爸是擔心小弟。
別看澹臺云舒年近50依舊風流倜儻,不熟悉他的人都以為這是個風流才子,類似于傳說中的大理段王爺,走哪兒爽哪兒,但其實澹臺老帥哥極有責任感,是江南有名的老婆奴和兒女奴。
從知道澹臺明月從軍,這位就不顧戰火之危,遠赴戰區千里尋找就能看出來,這位對兒女的舔犢之情,可是為人父中的頂尖人物。
“阿爸,你放心,阿弟他在3營營部,有冷營長在,必然衛護他安全。”澹臺明月只能按下心中煩躁,極力安慰老父。
“知子莫如父,這天下沒人比我更懂那個臭小子。”澹臺云舒卻是微微搖頭。
“小鏡他出身我澹臺家族,但于文學畫作一道,卻無多少天分,苦學經年,不過平常,換在平常歲月,他或許能接受這平平一生之命運,但此來太行山,卻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當前年新年之時,小鏡看向我四行團官兵整齊行列那一瞬,我就知道,他的心動了,既然文不能提筆安天下,那就跨馬定乾坤。我澹臺家子弟,終究是沒有一個庸才!每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天分的。
都不用唐刀說,我也知道,這臭小子會比普通人更加拼命的訓練,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走上戰場,告訴所有人,他是澹臺家的好兒郎!為了這個理想,他也不畏死!”
澹臺明月眼中閃過黯然。
以她的冰雪聰明,自是一點就透,阿爸阿媽最終同意小弟從軍,不也是希望成就小弟的理想嗎?包括她澹臺明月的選擇,也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在目送子女走向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之時,他們亦有憂心,這和成全其實并不矛盾。
“罷了,擔心也是無用,你去睡吧!你也不用發電報給唐刀,他身為一團之長,身系紫山十數萬軍民之安危,小鏡自有他的命運安排,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老澹臺揮揮手轉身進屋。
昏暗的夜色中,卻是又不由自主的點上了一根煙。
兒子牽掛著父母,父母之牽掛,唯有倍增!
可這,就是戰爭!
“鏡子,不,班長,麻雀說他感覺小鬼子可能又要摸上來了!”一名和澹臺明鏡年齡差不太多,渾身已滿是血污的士兵沖進坑道。
“走!干掉他們!”澹臺明鏡也沒有多余廢話,將所有信件往早已準備好的布包里一塞拎起一旁的沖鋒槍就走。
“墩子,讓你和麻雀、三胖準備好的槍準備好了沒有!”一邊急匆匆沖出坑道的澹臺明鏡一邊詢問道。
“按你說的,全部擺好了!”外號叫墩子的士兵狠狠點頭。
“還有,記得跟三胖交待好,機槍射一個長連射,就立即轉移陣地,每個人在一個戰位上,不得超過10秒!”澹臺明鏡繼續交待道。
自從副班長在晚9點那場反擊戰中戰死,澹臺明鏡就成了整個金龍峰高地上軍齡唯一超過一年的兵,根據四行團順位遞補原則,他就成了這個已經僅存6人的預備役步兵班的班長。
只是,在接下來的兩場戰斗中,又有兩名戰友戰死,該步兵班兵力再次銳減至4人。
戰場上現在兵員不足,但槍支彈藥卻不缺,除了班長是連人帶槍被轟了碎了,其余戰死戰友的槍基本都還能使用,彈藥更是充足。
在上金龍峰高地之前,李九斤特意讓一個10人級的工兵小組給早已構筑好的坑道和陣地再次進行加固,順便又給他們送了一萬發各式子彈和5箱手榴彈。
如果加上步兵班上陣地前攜帶的單兵300發子彈,機槍3000發,手榴彈90枚,迫擊炮50發,整個金龍峰陣地上光是子彈都達1.8萬發,手榴彈240枚。
也正式足夠充沛的彈藥,也才讓這個不過15人的步兵班擋住了日軍近乎一小時一波的無窮無盡進攻。
另外,還有澹臺明鏡和墩子他們在日軍進攻停止的間隙,利用夜色的掩護,悄悄下到距離陣地40米的區域,收集的十幾桿日式三八式步槍和近千發子彈。
出身名門的澹臺明鏡一直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危機意識,子彈再多,總有用完的那一刻,援軍被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抵達,如果陣地上人還沒和鬼子拼光,但子彈卻打光了,那死的不是太虧了?
所以現在陣地上除了四行團步兵班標準配備的半自動步槍和沖鋒槍、MG42機槍、長柄手榴彈外,尚有16桿日式步槍以及38個甜瓜手雷。
第一次當班長的澹臺明鏡更有著令人瞠目的冷靜,在回坑道寫信之前,就安排留在陣地上的三名士兵按照他的布置,將20幾桿槍以6米一桿的距離在戰位上放好,每桿槍都上好子彈,并在槍的附近放上6枚已經旋開蓋子的手榴彈。
“再說一遍,我,墩子,麻雀在一線戰壕,打空完彈夾子彈,立即投出2到3枚手榴彈,立刻轉移下一戰位!
另外,三胖你是我們三人的最強火力壓制,黑夜中槍口火焰最容易暴露位置,你必須也只能給我動起來不能被日軍擲彈筒或是步兵炮盯住,你和機槍一旦完蛋,我們三個用不了多久就得去陰曹地府找你喝酒了。”快速的掃了一眼黑漆漆的陣地外,蹲下身體的澹臺明鏡以篤定的目光看著身邊兩名戰友,做戰前的最后安排。
身體瘦干干的麻雀雖然說日軍要摸上來只是他的一種感覺,但澹臺明鏡相信自己戰友的直覺,如果不是這個有著敏銳直覺的家伙,已經只有兩顆照明彈的他們、是絕沒有可能在能見度不超過10米的夜色中在40米外擊退日軍三輪進攻的。
“鏡子,你說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們都聽你的。”三胖甕聲甕氣的回答。
三胖并不胖,只是個頭不高,身板又有北方人特有的厚實,顯得很敦實。
不過這幅身板倒是沒白長,力氣在整個13班都是數一數二的,本來按照他力氣的特長,給他派的就是機槍彈藥手的活兒,一人就可以扛上一個裝滿6個250發彈鏈的彈箱行軍。
要知道,那可是超過30公斤的重量,但在家中排行老三的三胖還能咧著嘴說,這點重量算啥,在家時他可是拉著重100斤的犁犁地來著。
澹臺明鏡算是知道書上說的‘體壯如牛’不是吹牛了,還真有人可以當牛使喚。
彈藥手早在白天下午的時候就轉正成機槍手了!
雖然那座射界已經很寬的機槍暗堡足夠堅固,但那也經不住150重炮的來回轟擊啊!在一輪炮擊中,連續被兩枚重炮砸中附近的暗堡塌了,只能在備用2號機槍工事里的機槍自然是被日軍盯上了。
步兵炮和擲彈筒不惜血本的攻擊下,主力機槍手全身十幾處彈片傷,全身就像個篩子似的,七八個急救包用上都堵不住嘩嘩流出的血。
于是,二胖成了7連到目前為止第一個沒有彈藥手協助的機槍手。
幸好,足夠大的力氣,可以讓他一手持槍,一手扶彈鏈,MG42無比優秀的射速并沒有降低多少。
正像澹臺明鏡所說的,如果沒了三胖手里的這挺機槍,他們3名步兵想在這個黑夜中守住陣地,幾乎不可能。
四行團的戰史記錄中,日軍極少有夜戰的情況,但這一戰,入黑之后,日軍已經發起4輪進攻,和白天時的強度相差無幾。
“咚!”黑暗中發出一聲脆響!
那是丟在40多米外的日式罐頭盒,里面放有石塊,山風是吹不動的,但只要有人碰上,就一定會發出聲響。
“打!”澹臺明鏡一聲低吼,手持副班長留下的那桿MP38,朝著陣地下方就不管不顧的橫掃出去。
夜色中,一道肉眼可見的火舌在澹臺明鏡手中閃爍著光澤,32發彈匣,幾乎只用三秒就傾瀉一空。
數十米外,慘嚎聲響徹夜空。
粗大的9毫米口徑子彈在50米的距離上射中人體,可是一個酒杯大小的窟窿,中一發就能失去戰斗力,更別說以MP38的射速,一旦命中,最少也是三發。
那不疼得哭爹叫娘才是怪事兒。
根本沒時間去看自己的戰果,徑直丟下槍,一矮身將全身縮進戰壕,躲過嗖嗖射來的幾發子彈,澹臺明鏡全力沖向6米外的另一桿捷克半自動步槍。
超過150米的戰壕,在3名士兵瘋狂的奔跑射擊下,幾乎處處都響起槍聲。
這也是前線日軍依舊認定這片高地上依舊還有幾十名士兵存在的理由。
三胖手里的MG42機槍,也怒吼起來,向下方潑灑出一片彈雨。
在10秒鐘內全部清空的100多發子彈,在知道自己已經暴露開始直起身子開啟沖鋒模式的日軍序列中爆起一蓬蓬血霧!
一名日軍正好是脖頸大動脈處中彈,飆起的鮮血足足噴濺出四五米遠,把一名佩戴著大尉軍銜的日軍軍官噴了個滿頭滿臉。
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污,津島英明大尉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澤,將手中的指揮刀向前,嘶聲怒吼:“板載!”
震耳欲聾的槍聲中,響徹著日軍瘋狂‘板載’的高呼聲。
金龍峰高地慘烈的防御戰就此進入最高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