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三江其實已經睡著了。
甚至還打著小呼嚕。
但五米外同樣窩在草叢中還用繃帶吊著胳膊的老兵也沒有去叫醒他。
在野外連續幾日的神經高度緊張,讓傷口疼得無法入眠的老兵都覺得無比疲倦,更何況一個剛從軍三年的年輕人了,哪怕他已經逐漸成長為一名合格的騎兵。
年輕的騎兵必須要合格。
因為站在他身前替他們擋住風雨的兄長們不斷的在戰爭中被消耗,就如同上次和日軍騎兵的對決中,戰死的反而大多都是老兵。
他們清楚,只要自己躲開,被日軍鋒利馬刀削開胸腹的,就會是緊跟在自己身后的新兵,所以他們不能躲,要么以命換命,要么以自己的身體成為小弟兄們的盾牌。
騎兵的成長比步兵還要殘酷,一茬戰死,一茬成長起來。
能幸存到最后的老兵,少之又少。
但這,也是騎兵的驕傲。
老兵的左手肘在上一輪騎戰中被生生剁掉,按規矩,肢體殘缺者可歸為重傷不用出任務,但他還是擔心自己的小兄弟,堅持吊著胳膊陪他進入戰場偵察。
呂三江不光是他的戰友,更是他一個屯的鄉親,正是他拍著胸脯將呂三江從父母身邊帶走,告訴他們,一定會帶著出人頭地的小兄弟回來。
或許再無法開槍陪小兄弟一起戰斗,但他的經驗無疑可以給新科騎兵軍士更多幫助,加上連日戰斗騎兵連人手短缺,所以他這名原本應該藏起來修養的重傷員也進入了戰場。
連綿不絕的疼痛不斷折磨著人的神經,卻也成了最好的用以抵擋瞌睡的刺激物,老兵兩晝夜其實只是睡過不足3小時。
悶雷一般的馬蹄聲從主路那邊傳過來,有敵情!
只是,不用老兵喊,老兵就知道呂三江已經醒了。
他的呼嚕聲消失了。
老兵嘴角咧咧,大是欣慰。
他知道,自己這位小兄弟成長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哪怕是最深沉的沉睡,哪怕是有自己在側,也沒讓他喪失足夠的警惕心。
這很好,意味著他很快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這也意味著,他以后或許不需要自己的幫助,就可以帶著更新的兵出任務了。
不過,對于老兵來說,只有欣慰,沒有失落。
“哥!怎么這個時候會有日本騎兵?”呂三江的聲音輕輕傳來。
“不知道!”嘴里咬著草根代替煙卷的老兵凝重的搖搖頭。
在日軍第十軍抵達松江之前,為阻礙他們行軍,松江城派出近千人對黃浦江至松江城主路進行了破壞,人工挖掘的大坑和用炸藥炸毀的路基使得純機械化部隊想通過這條主路抵達異常困難。
日軍工兵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也沒能很快修復這條主路,騎馬和三輪摩托成為兩地日軍往來的主要交通工具。
只是,在這個時間段,騎著馬在這樣的路況上縱馬疾馳絕不是好的選擇,一個不小心就會馬失前蹄連人帶馬摔個半死。
但,正沿著主路奔行的騎兵隊伍至少將馬速提高至五成。
先頭的幾匹馬上都用手電筒照著前路,顯然是探路者,后面的二十幾匹馬則是在黎明的晨曦之中緊隨其后。
不用太近距離觀看,就可以感覺到他們的急切。
只是,這種規模,既不是可以投入作戰的騎兵序列,也不像是兩三匹馬的通訊兵小組。
特意從連長那里借來的望遠鏡掛在呂三江的脖子上,警惕睜開雙眼的新科騎兵軍士必須要學著自己觀察自己判斷,而再也不是事事依靠自己的兄長。
自從親眼看著老兵為了救自己付出了斷臂的代價,呂三江就變沉默了許多。
老兵知道他的歉疚,卻也沒去特意開導,痛苦和煎熬那都是成長必須經歷的過程。
現在的呂三江,就比兩三天前什么事都習慣于問老兵的新兵要強的多了。
天色越來越亮,遠方奔行而來的馬隊也越來越清晰。
“哥!他們好像是護送什么人去往松江前線。”呂三江的聲音傳來。
“嗯!那等他們過去,我們就先撤離了,天馬上就大亮了,日本人的騎兵不定什么時候就過來。”老兵點點頭。
“守了一晚上,也沒偵察個啥,就這樣回去,不甘心那!”呂三江舔舔嘴唇,有些懊惱。
“沒情況,比有情況好!”老兵一邊說著拿著單臂收拾起自己的隨身物品。
“那倒是!”呂三江一邊回答著一邊還不甘心的拿著望遠鏡看著由遠及近,又即將由近及遠的馬隊。
馬隊隊列中,一個戴著白手套,腰懸著指揮刀不戴鋼盔的身影闖進了他的視線。
“哥,有個大官兒!少說是個佐官!”呂三江眼睛猛然睜開。
“那又怎樣?這里就我們倆,人家二十多號人,你是能把他煮了,還是蒸了?”老兵搖搖頭,沒好氣的回答。“準備走了,回去給連長他們匯報,日軍今夜無兵力調動。”
“哎!我的槍法如果有唐副主任一半,指不定就能干掉他了。”呂三江拿出騎槍,沖著遠方馬隊瞄準,準星中連馬隊都是模糊的,更別說他在望遠鏡里看著的日軍軍官了,無比遺憾的說道。
“屁,這么遠,唐副主任來了也不好使!你小子什么時候能沉穩一點,別搞這些異想天開的事兒!”老兵眉頭一皺,訓斥自己的小兄弟。
這家伙,沒沉穩到兩天,又快回到以前了,這讓他頗為不滿意。
“咋就不沉穩了嘛!我也就是說說,又沒說真的想打。”趴在草叢中的呂三江倔強著拿著槍繼續瞄準馬隊。
遙遠的距離使得他在準星里看不清,他便下意識的左手拿起望遠鏡,看著還在馬背上起起伏伏的日軍軍官身影,單手持槍,在腦海里模擬著自己如何能像唐刀那樣,一槍一個。
實在是唐刀在那日的騎兵對決中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騎兵互相對沖,三四百米的距離轉瞬即至,令人渾身肌肉近乎僵硬腦海一片空白的,絕不是時間,而是猶如連綿炸雷一般的馬蹄聲不斷告誡著你,再不舉起你的刀,你就會被對手一刀斷首。
所以,騎兵們往往開上一槍,就把騎槍丟掉,高舉著馬刀,既能威懾敵人,又能給自己壯膽。
那有像唐刀那樣,硬是端著槍打空完五發彈夾,心理強大到令人恐懼。
或許太投入了,新科軍士完全沒意識到他的槍早已打開保險,手指微勾之下,騎槍被擊發了。
“砰!”的一槍射出。
“你個混小子,瘋了!”老兵差點兒沒吐血。
這個渾貨,咋還倔上了。
呂三江也呆住了。
不是因為自己魯莽的扣動扳機。
而是望遠鏡中,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匹戰馬,應聲而倒。
日軍正在提速的馬隊瞬間亂成一團。
他竟然擊中了?
超過一里地的距離啊!
老天顯靈了?
“哥,我好像打中了!”呂三江弱弱的回答。
“打中你個鬼!謊報戰功有你娃好看的。”爬過來的老兵搶過呂三江的望遠鏡,看向遠方。
老兵也呆住了。
日軍馬隊已經停下,沒有想象中向曠野深處的搜索追擊,而是都圍在一處,顯得頗為慌亂。
顯然,呂三江沒撒謊,他是真的打中某個目標了。
這瞎貓碰死耗子的運氣,沒誰了。
“走!”老兵顧不得再檢驗戰果,沉聲吼道。
等會兒日軍反應過來,兩個人就跑不掉了,他們裝備的蒙古馬短距離沖刺可遠比不上東洋馬。
兩名士兵悄悄爬出灌木叢抵達山丘背面,牽著四蹄綁上棉布的馬向樹林深處撤退。
他們如果有機會再回頭的話,一定會驚訝的發現,日軍騎兵根本沒有追擊的意思。
四面皆是曠野,他們根本無從追蹤目標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他們負責保衛的目標,田邊盛武少將墜馬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