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人疑問,為什么夏言回來,立刻就會讓人有了危機感?
而前面兩任首輔翟鑾、嚴嵩各有各的實力,也沒人覺得會讓秦黨產生多大危機。
到目前為止,夏言回來還不到一個月,賬面勢力其實也就那樣,為什么就能讓嚴嵩立刻認慫,秦黨也緊張起來?
在當下這個世道,考慮一切問題,都要放在皇權背景下看。
之前嘉靖皇帝一直昏迷,而翟鑾和嚴嵩即便當著首輔,也沒有皇權支持,只能算是跛腳首輔,被秦黨壓制很正常。
而這次回來的夏言,最大的強勢就在于,他是得到了皇帝支持和撐腰的。
兵部尚書王廷相雖然躺在床上,但首輔進了家門,也不得不見面,所以夏言就一直被請到了病榻邊上。
看著病懨懨的王廷相,夏言心里冒出了一點感傷,但隨即又把這股感傷壓了下去。
現在并不是感傷的時候,如果哪天王廷相真的沒了,再感傷也來得及,連墓志銘都可以幫他寫了。
仆役又搬來一把椅子,夏言便坐下與王廷相交談。
見王廷相似乎沒有太多力氣說話,夏言也就不啰嗦了,直接問道:「你真的不肯辭官?」
王廷相閉目不答,但這種不配合就已經很能說明態度了。
夏言指責說:「你已經是這樣情況了,守著兵部尚書位置毫無意義,簡直就是浪費時間,還會惹人笑柄!」
王廷相終于開了口:「你應當明白,我并非是為了自己而守著,而是在等秦板橋。」
「可是你肯定守不住,為什么還要如此固執?「夏言又勸道。
王廷相答道:「守不住也要守,做事盡力而為,但求問心無愧,后果就先不想了。」
王廷相這模樣,在夏首輔眼里簡直像是被洗腦后信了教的!
但不知為什么,夏首輔沒來由的很氣憤,為什么就沒有人這樣信奉自己?
「我是不明白,秦德威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湯!」夏言恨恨的諷刺說。
王廷相仿佛用全身力氣答了一句:「只有秦板橋才能救大明!」
夏首輔站了起來,不忿的說:「我夏言也能做事!」
王廷相臉上肌肉費勁的抖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笑,「若將秦德威比成興周八百年的姜子牙,你夏言大概就是.....算了算了。」
夏言轉身就離開,這次算是白來了。
但是言盡于此,禮數也盡到了。以后各憑本事,就不能怪自己不講情面了。
又過兩日,夏言照常來到文淵閣入直。
此時五個閣臣同在文淵閣中堂辦公,形成了一道奇觀,將中堂擠得滿滿當當。
除了這五個之外,還有個在外鎮守的秦德威,真不知道等秦德威回來后,文淵閣的坑位還怎么安排?
可以說,自從大明內閣制度成熟以來,現在的閣臣絕對是數量之最,內閣就沒有過人手這么富(冗)裕(余)的時候。
夏首輔從公案之間的狹窄過道走過去,心里也在犯嘀咕,也許首要工作不在于抓外朝六部,而是先裁汰掉一兩個多余的閣臣。
官員制度建設必須要能上也能下,能入也能出!不能搞終身制,入了閣就不能再出去了!
要么就回歸傳統,誰也別擠在中堂了,各自回歸里面的小黑屋去,一人一間小隔間。
坐下后,夏首輔拍了拍桌案,口中說了一聲「諸君」!然后其他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靜靜準備聆聽首輔的講話。
在這個時候,夏首輔忽然又感到,都擠在中堂辦公,似乎也挺不錯。
起碼訓話方便,另外幾個人仿佛是自己 的下屬小吏似的,隨時可以招呼到。
夏言手里舉著一本奏疏,對其他人說:「兵科給事中杜汝楨言稱王廷相不能視事尸位素餐,向朝廷奏請將王廷相免官放歸!」
對于夏首輔這么快就能爪牙,眾人對此絲毫不稀奇,就是暗道了一聲,首輔果然要拿最虛弱的王廷相開刀。
「諸君以為如何?」夏言看別人不說話,就又追問了一句。
張潮很不客氣的回應道:「王浚川歷官四十幾年,功勞苦勞皆有,首揆打算這樣對待元老宿臣,不怕寒了人心?」
嚴嵩很積極的幫著夏首輔說:「正值四方多事之秋,兵部總不能一直這樣正堂虛空,因為人情就耽誤國事啊。」
在如今內閣,其實也就這三個人能說上話了,另兩個閣臣張壁和張邦奇基本純屬打醬油了。
暫時冷場的時候,有中書舍人站在門口,對夏言稟報道:「秦中堂為了敘職和解送銀子,派了屬官代替進京。
通報文書剛才先送了過來,而人已經到了通州,明日便可入城!」
夏首輔對面的嚴次輔忽然笑了,開口道:「真是稀客,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秦板橋出鎮東南一年來,第一次派代表進京。」
稍微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秦中堂在浙江坐不住了,所以才會派了人來進京。
以此向朝廷表達態度,或者說是來觀察夏首輔的,亦或是刷一刷存在感穩定秦黨軍心。
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官場信息,難怪那中書舍人看到通告文書后,第一時間連忙向閣臣們稟報。
夏首輔不愿讓「秦德威」這個名字搶了風頭,拿出了一切盡在掌握的姿勢:「如果我所料不錯,秦德威派來的代表必定是寧波市舶司的馮恩!」
眾人點頭稱是,馮恩也算是個官場名人,名氣遠遠大于官(實)位(力)的那種。
秦德威如果想派個代表進京,沒有比馮恩更合適的人選了,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選人。
他與秦德威關系特殊,同時與夏首輔也有特殊交情,所以非常適合作為中間人。
畢竟秦德威本身就是殿閣大學士出外督師,敘職也只能向內閣敘職,所以這個代表很可能要直面夏首輔。
就是前來稟報的那位中書舍人聽到閣臣的議論后,有點尷尬,找著機會插了一句話:「這次代表秦中堂前來的,是一個叫徐世安的千戶。」
夏言:"....."
他愕然了片刻后,才下意識問道:「徐世安是誰?」
在場的都是大佬,沒人關注過徐世安這種小角色,一個小屁千戶是什么鬼?
只有張潮張老師仔細回憶過后,才記了起來,「似乎是秦板橋的奶兄弟,在南京充了個千戶。」
嚴嵩嚴閣老趁機對夏言說:「不知道首揆作何想?但若換成了我,是絕對不能忍的!」
但凡聽到這個消息的官場中人,感覺都很古怪。
秦中堂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夏首輔,就派了這么一個貨色來當代表?
按道理說,秦中堂敘職和匯報工作只能向內閣匯報,別的衙門也接待不了秦中堂啊,而內閣首輔是夏言。
所以再往深里想,莫非秦中堂就是故意要這樣羞辱夏首輔?
可是在夏首輔得到皇帝支持,強勢回歸的背景下,這么一個連文官都不是的貨色來京師,根本就鎮不住場子啊。
徐妙璟與陸炳換了個班,今日來到城東官道上去接徐世安。
秦德威在京城里雖然熟人眾多,但也只有徐妙璟最適合去接人了。
不但都是姓徐的算是同族,而且當年好歹也是同窗過幾年,有點共同語言,而且都與秦 德威有親故關系。
再說徐世安還有押解十萬兩白銀送進內庫的任務,徐妙璟一直再內廷當差,可以幫上忙。
徐世安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還有拉著十萬兩白銀的大車,目標很明顯,所以很容易就被徐妙璟看到了。
徐妙璟接到了人后,一邊領著進城,一邊寒暄著問道:「一路感覺如何?」
徐世安大大咧咧的說:「其他都還好,就是遇到的那些官員,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
徐妙璟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他徐妙璟也很奇怪好不好?鬼知道姐夫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世安大概是對很多官場事務和細節不了解,而且他也不怎么混文官圈子,不明白文官的體系,所以不清楚自己到京師后除了進貢十萬兩銀子之外,還要具體經歷什么。
此后徐妙璟又問道:「進了城后,你打算如何安排?」
徐世安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好久沒有品嘗北地胭脂了,進城后我先去耍耍。
我和秦兄弟不同,比起南國佳麗的細膩婉約,我更喜歡北地胭脂的紅棕烈馬風情。」
徐妙璟嘴角抽了抽,指著身后的那些大車,提醒說:「你還帶著十萬兩銀子呢,你不先把最要緊的正事辦了?」
徐世安早有想法的說:「反正今天大概也來不及送進內庫了,可以先把銀子暫存到源豐號錢莊去,在那里也丟不了!
只要沒與內庫交接,這些銀子就不算官銀,怎么放都行!
再說秦兄弟說過,我到了京城后,可以隨心所欲,說什么做什么都不用拘束自己,所以沒關系的!」
徐妙璟無語,時光在變換,每個人都在進步,只有徐世安仿佛還是宛如當年。
但徐世安說的好像又有點歪理,這十萬兩白銀性質確實很模糊。
嚴格說起來,更像是秦姐夫私人進獻給皇帝的銀子,就不是官銀的路數。
所以在送到宮里之前,這銀子其實就是私人的,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沒有官面上的事情。
崇文門稅官或許會刁難人,但絕對不敢找這支隊伍的麻煩,所以就很順利的進了城。
徐世安來到南城的棋盤街,將十萬兩白銀先送到了源豐號錢莊,委托錢莊暫時先幫忙保管著。
然后又央求徐妙璟,讓徐妙璟幫忙把跟隨押解銀兩的官兵安頓到附近的巡捕營房。
而徐世安本人則甩甩手就先溜了,一頭扎進了東城的坊司胡同。上次來京師的時候,他對其中幾家都有良好印象,這次也算是舊地重游了。
很多人都在關注秦中堂的代表,可是徐世安進了城后就直奔坊司胡同尋歡作樂,這引發了所有人的疑惑。
這位秦德威的代表到底想干什么?還是另有什么深意,讓大家都看不出來?
深思熟慮過后便有人猜測道,莫非此人攜帶了幾百首秦中堂的詩詞,準備在秦樓楚館行當傳播開,先打響輿論的第一槍?
徐世安在花街廝混了一天一夜,略略過了癮,然后才琢磨起來,應該做點正事了,比如自己的升遷大業。
這輩子能不能從混吃等死的中級武官升為混吃等死的高級武官,就看這一錘子了。
于是徐世安又等到次日,起了個大早后,沒有退房,直接包了月,賬都掛在源豐號錢莊。
然后又拿著一些文書,帶上了家奴,又直奔長安左門外的兵部而去。
雖然徐老三跟著秦兄弟也算見多識廣了,但也是第一次來兵部,站在大門就好奇的東張西望了。
看在值守大門書吏的眼里,徐世安這動作就像是探頭探腦,便很警惕的大喝道:「你是來作甚的?」
如果不是看到徐世安穿著武官袍服,只怕就直接趕人了。
見慣了秦兄弟的威勢,徐世安對其他人就沒什么敬畏心了,便趾高氣揚的答話說:「前來敘功!」
兵部門口的書吏也是見慣了大人物的,沒被徐世安的氣勢嚇到,又隨口閑談問道:「多大的功啊?」
「斬首三千余!」徐千戶驕傲的說,又補充了一句:「作為臨陣的副將!」
那書吏也是無語,這二貨千戶吹逼都不會,還敢吹三千多?實打實能到這個量級的,近年來也唯有秦中堂!
沒多大興趣繼續閑扯了,書吏就開始檢查徐世安的憑照并登記。
但他看到徐世安的名字和身份后,驚訝失聲道:「你就是從浙江過來的徐千戶?」
徐世安心里美滋滋的,難道自己的大名已經開始流傳了?
那書吏抬起頭來,很好奇的問道:「聽聞徐千戶入城后這一天兩夜都在尋歡,到底有何深意?可否指教一二?「
徐世安:「.....」
怎么自己這點眠花宿柳的破事,連一個在兵部的守門的書吏都知道了?
那豈不是說明,這事兒在各個衙署都知道了?大小官吏都知道自己入城后就找女人廝混了?
這還有沒有一點點隱私了?這還有沒有一點點個人空間了?
以徐老三的智商和情商,此時此刻終于覺察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