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王廷相開始后悔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不該多嘴!
剛才嚴嵩擬定殿閣大學士名單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忽視秦德威,所以王廷相對此感到不忿,忍不住把話挑明了說。
但是王廷相只顧得站在秦德威立場上考慮問題,一時間忽略了秦德威和張潮的特殊關系。
結果被嚴嵩所利用,反手制造出一個“師徒爭位”的噱頭。
如果秦德威在場還好說,或許師徒可以當場憑借互信形成默契。
可如今秦德威在三千里外,萬一因為溝通不暢出了問題,造成師徒離心就不好了。
見一時間沒人說話,嚴嵩又再次主動提議說:“那我就先表個態,我認為向圣母進奏的閣臣名單里,秦德威班序應該位列第二。”
大明從來沒有內閣自行擬定大學士名單的前例,法理上也絕對不可能有。
但如今情勢實在特殊,如果事事還是請皇上下旨,那朝廷就要癱瘓,什么也干不成。
然后嚴嵩又對張潮說:“你以為如何?”
張潮忍不住苦笑幾聲,他還能怎么說?難道還能毛遂自薦說“秦德威不行,我來當第二”?
大明官場從上到下,沒有自己舉薦自己上位的機制,道德上也不允許。
可是真要讓秦德威當了第二,“搶了”老師的位置,只怕也要引起外人的道德指責。
所以對“秦德威第二”這個提議,張潮既無法贊同也無法否定,只能啞口無言。
嚴嵩看向新入閣的張璧,很有技巧的問道:“你覺得秦德威如何?”
張璧也是個老資格詞臣了,對禮法問題也有自己見解,便答話說:“今天在此議論閣臣名號和班序,直接目的是為了應付新年各項大典!
而秦德威遠在浙江,肯定無法參加朝廷的典禮,所以研究秦德威的班序毫無意義!
我看先將秦德威擱置了,把其他人的班序排好了就可以!秦德威的問題,等他回朝的時候再說!”
浙黨大老張邦奇還指望看到“師徒內戰”的好戲,哪能輕易就放過去,便對張璧說:
“名不正則言不順,班序怎么就沒有意義了?難道秦德威還能跳出五行外?我覺得將秦德威明確排到閣臣第二,甚為合適。”
張璧對嚴嵩這個首輔可能還給點尊敬,但對排名比自己還低的張邦奇則毫不客氣,喝道:“班序問題,對秦德威本就毫無意義,何必多此一舉!
那秦德威只要愿意,穿出正一品袍服,班序就必定是所有文臣之首!
你張邦奇不過一個僥幸入閣的新人,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給秦德威擬定班序?”
張邦奇:“......”
秦德威身上的光還太多了,差點忘了這廝還是正一品特進光祿大夫。
確實就像張璧所說,只要秦德威自己樂意,班位直接就是文臣之首,比最高從一品的首輔還靠前。
所以給秦德威擬定班序,排名第幾第幾的,又有什么禮制上的意義?
嚴首輔也想明白了這個,忽然感到索然無味。只要秦德威不翻車,在這些小伎倆上糾纏完全就是無用功。
張璧先噴完了比自己還菜的張邦奇,最后才說:“故而完全不用議論班序,只要敲定名號就行了!
首輔晉為謹身殿大學士,張潮和秦德威俱為武英殿,暫時不分先后,這樣就可以。
本朝歷代殿閣大學士,又不是沒有過兩人同用一個名號的前例。
而且師徒同為武英殿大學士,也算是本朝佳話盛典了!”
張潮感激的看了眼張璧,這個問題他確實不好出面說話,今天全靠張璧在這里頂住了。
而張璧這個提議,算是暫時緩解了張潮和秦德威師徒兩人誰大誰小的問題。
讓師徒兩人都先掛個武英殿大學士名號,排名不分先后,將來的問題,等秦德威回朝時再說。
嚴首輔已經沒多大興趣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用禮制議題收拾秦德威的想法簡直可笑,于是直接說:“就按張璧所說的奏報!”
然后這次內閣辦公會就散了,王廷相離開文淵閣,回到西苑軍機處值班。
到了下午的時候,王廷相早早離開軍機處,在午門外等候大學士張潮。
“你有事要說?”張潮走出午門后,看到迎上來的王廷相,還有點奇怪。
王廷相拱手行了個禮,“我今日一時不察,說錯了話,險些釀成師徒紛爭的惡果,實在是罪過!”
張潮嘆口氣,擺了擺手說:“不瞞你說,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的!
所以真不怪你,即便沒有這次,也會有下次,問題一定會出現。”
王廷相很能理解張潮的心情,一是也不知說什么好。
張潮繼續說:“歸根結底,是因為我這個老師擋了秦德威的路,妨礙到了秦德威繼續上升啊。
如果在不同道路上,或許還可以錯開,偏偏我和秦德威走在了同一條路上。
雖說早有預感,但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原本我以為,在致仕之前還不至于發展到如此地步。”
張潮說的語序很亂,但也能反應出他的復雜心情。
無論是誰發現,自己成了擋路的那個人,大概都會感到有點傷自尊吧?
王廷相勸道:“已經到了這歲數,做人就想開點吧!你看我,如今不也只能指望秦德威給我寫墓碑了?”
走到長安右門外,兩人分開時,張潮又說:“如果沒有秦德威,我或許仍然只是個遭受冷遇的老臣子罷了,所以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其實我今天想了想,等秦德威回朝時,我也許就該考慮致仕了,免得秦德威不好做。”
又次日,閣臣都到文淵閣辦公,其實大家也沒別的心思干活了,就等著新的殿閣名號被賞賜下來。
雖然說殿閣名號也只是個名號,改變不了實際權勢的問題,但是人都有虛榮心,熱衷于青史留名的文官更是少不了虛榮。
殿閣名號加宮保銜,大概就是文官們最高的虛榮之一了,寫道墓碑上也是好看的一筆。
又不是人人都是秦德威,官銜一大把,虛榮多的數不清。
嚴嵩作為首輔,代表內閣去了慈圣宮,覲見攝政的張太后了。
等從張太后那里取了旨意回來,大家的新名號就可以昭告天下了,也象征著新一屆內閣班子正式成型。
不過當嚴首輔重新跨進文淵閣中堂的時候,卻是兩手空空。
眾人連帶跑過來看熱鬧的王廷相在內,一起詫異的注視嚴首輔,就是走個程序的事兒,怎么還有空手回來的道理?太后的懿旨呢?
嚴嵩面無表情的說:“圣母又生了思親之意,諭示內閣督促有司,將張延齡從天牢里釋放出來。”
眾人無語,沒想到老太后這會兒又犯病了!
眾所周知,張太后有兩大心病,一個心病是前一二十年幽居冷宮,被宮人所慢待;另一個心病就是兄長張延齡一直被關在天牢里,說殺也沒殺,說放也不放。
廢了前司禮監掌印張左后,第一個心病就消除的差不多了,雖然取而代之的秦太監似乎與張太后也不是一條心。
但是第二個心病,老太后念叨了很久了,但大臣們裝聾作啞,全當沒聽見。
首先,當初張家橫行京師,不知讓多少人家破人亡,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審問時都罪證確鑿的,稍微愛惜羽毛的大臣也不愿意庇護張延齡。
其次,張延齡是皇上欽定的死刑,只是一直處于待斬狀態。沒有皇上的旨意或者等同于皇上旨意的命令,法理上也不好放人。
第三,當時張太后剛剛攝政,地位似乎不穩固,大臣也犯不上為了討好張太后而釋放張延齡。
別人還沒說什么,王廷相怒道:“張延齡的事情,與賜予諸公殿閣大學士官銜,又有什么干系?娘娘當真是湖涂!”
張太后老湖涂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他真有那么精明,當初也不至于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皇帝也搞不定。
嚴嵩沒搭理王廷相這個外人,繼續說:“圣母說了,賜予諸君殿閣大學士官銜的旨意,都在她那里放著。
誰愿意支持釋放張延齡,便可以去慈圣宮,單獨領回賜官的旨意!”
張邦奇自己沒什么主意,忍不住問道:“嚴閣老意下如何?”
嚴嵩笑了笑:“誰沒有骨肉至親?我當然是支持圣母的訴求。
再說如今圣母已經攝政,但圣母的兄長還在天牢里關著,也實在有失國體,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總覺得嚴嵩肯定有別的想法,但誰也猜不出來。
張邦奇完全跟風嚴嵩,答道:“附議!”
另一個大學士張潮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疑惑的想了一會兒,也沒想清楚。
但他能認定一點,從“正義”的角度來看,完全沒有放張延齡出來的道理!能讓張延齡茍延殘喘的活著,就已經是僥天之幸了!
嚴嵩見張潮不說話,就轉身向外走,“太后的諭示,我已經傳達到了,諸君好自為之。我這就去再次覲見圣母娘娘,接受封賞旨意。”
張邦奇也毫不猶豫的跟著嚴嵩出去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和嚴嵩站在同一陣線。
再說他入閣至今,還沒有加上殿閣大學士的官號,一直心癢難耐,如果同意放張延齡出獄就能換取官號,似乎也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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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嚴嵩和張邦奇離去后,文淵閣中堂里只剩下了三個自己人,說話就更加大膽起來。
王廷相皺眉道:“圣母娘娘這樣行事,簡直如同無賴!為了自家私事,用朝廷禮制大事來要挾大臣,豈有此理?”
當初秦德威還在京師時,曾經私底下罵過張太后政治水平是村婦級別,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就為了一個劣跡斑斑的兄長,拿殿閣大學士的官號做要挾,這是真蠢呢還是真蠢?
和張邦奇一樣還沒有殿閣大學士官號的新人張璧則想的更多些:“是不是圣母娘娘如今已經穩住了局面,便想利用張延齡培養宮外勢力?”
王廷相卻說:“圣母娘娘從來不足為慮,也就是身處攝政位置,才有犯蠢的機會。真正可慮者是嚴嵩,誰知道嚴嵩在想什么?”
張潮三思之后,然后才開口說:“無論別人在想什么,吾輩總要根據事實,堅持本心。
依我看,已經罪證確鑿、審問明白的張延齡不能無緣無故的放了!不然就是對法紀的巨大破壞!”
王廷相當過刑部尚書,那陣子正好是張延齡入獄的時候。
后來他又深度參與過秦德威一些事情,所以對秦德威和張延齡的恩怨十分明白。
于是又憂心忡忡的說:“張延齡確實不能放,此人若還在獄中,尚可制約。
如果被放了出來,又有攝政太后的撐腰和庇護,再胡作非為起來,只怕任何法司都很難管住他,很難制住!
況且張延齡與秦德威積怨很深,如果他不管不顧的找秦家胡鬧起來,只怕也是頭疼事情。”
張璧在象牙塔呆的久了,對有些事情不是很清楚,“張延齡能找秦家胡鬧什么?”
王廷相有點不好意思的說:“當初張家被抄家后,有一小部分資產流入了秦德威手里。
比如張家被逼著源豐號存過一大筆銀子,后來張家被抄家后就不翼而飛了,而且抄張家也是秦德威提議的。”
張璧無奈的搖搖頭,似乎秦黨的“正義”好像也不那么純粹啊。
當日,太后兩道旨意傳至朝廷內外:嚴嵩加少保、謹身殿大學士,張邦奇加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
至于另兩個閣臣,完全沒有動靜,也么有任何封賞下達。這些信號,又讓朝廷上下又感到了緊張的空氣。
原本年底已到,大家都已經習慣性的躺平了,有錢沒錢都要過年。
就是內閣調整也沒有引起太大波瀾,用什么官號無非就是走個形式,不值得過于關注。
可是都沒想到,本以為風平浪靜的年底,忽然又掀起了波瀾。
又被迫站隊的眾朝臣心中都在吶喊,這幫人累不累?從年頭一直到年底,爭斗起來沒完沒了!
嘉靖二十年發生過太多事情了,就不能消停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