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此時回想起秦德威的過往事跡,也感到秦德威的與眾不同之處,好像每次都能解決一些煩心事,別的大臣還真沒有這么順手好用的。
尤其是秦德威還能看破一些天道運行的軌跡,莫非真的是應運而出的“嘉靖男兒”。
眾人都感覺到事情有點變化,原本是追究秦德威為什么沒有被彈劾這個主題的,
但現在秦德威和嚴世蕃雜七雜八、東拉西扯的激辯幾個回合后,幾乎就離題十萬八千里了。
就連嘉靖皇帝本人也覺得,沒人彈劾秦德威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
當然今天大張旗鼓的追問了半天,如何收尾的門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于是嘉靖皇帝又隨口對太監黃錦又下了道旨意:“爾將朕意說與科道官們,以后糾劾百官務求從嚴,不可因為朕之偏好,就失了士氣!”
眾人都是理解皇帝意圖的熟練工,這基本意思就是說,你們這些科道官以后不要因為某人當紅就不彈劾!
同時差不多等于是表明,這次就算過去,下不為例的意思了。
嚴世蕃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難怪秦德威讓皇帝召見自己,難道就是想故意與自己吵架的?
吵著吵著就脫離原有的主題了,而原本主題對秦德威非常不利,脫離主題對秦德威而言不啻于脫罪!
關鍵是自己還沒吵贏,被秦德威貶損了一通,這就更氣人了!
不過嚴世蕃還是很善于做心理建設的,不然這么多年早就被打擊得精神崩潰了。
他馬上又強迫自己想,那秦德威大概認為,只有自己算是可堪一戰的對手,能吵上幾個回合!
所以秦德威才會請皇帝召見自己,不然的話,秦德威為什么不找別人?
在場人里,還有個很生氣的就是陸炳陸指揮了,為什么整人又沒有成功?搞政治斗爭真有這么難嗎?
先前郭勛出了個主意,建議自己搞合縱連橫,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串聯夏言、嚴嵩等人,阻擊秦德威。
只要兩個強權閣老達成共同抗秦統一戰線,就必然能成功!
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結果廷議陷入了僵局,再然后夏言這個首輔就被秦德威干掉了!
前兩天嚴世蕃又過來找自己出了個主意,說是秦德威最近疑似志得意滿,行為驕橫,做了很多跋扈的事情。
而嚴世蕃短時間內能按下彈劾秦德威的聲音,讓自己向皇帝“打小報告”,只要稍加引導,可以引發皇帝對秦德威的猜忌!
結果今天也親眼看到了,啥也不是!
更讓陸炳惱火的是,居然還是嚴世蕃和秦德威扯了半天,才扯著扯著就把皇帝對秦德威的猜疑扯沒了。這都是什么豬隊友!
本來陸炳對秦德威并沒有什么惡感,雖然在大同時,被秦德威當工具人利用挺不爽的,但同時也撈到了功勞。
只是后來經過精確的政治“計算”,陸炳認為自己和秦德威不是一路人。
比如說,秦德威肯定是站在徐妙璟那邊的,而徐妙璟將來又明顯可能與他陸炳爭奪錦衣衛權力。
所以陸炳開始參與政治時,就想著拿秦德威練練手,而且自認為看得開。
可就算是練手游戲,如果練來練去只有失敗,也很令人惱火了!
難道隊友都是豬隊友,只能自己上?
雖然陸指揮人還算聰明,但最近二十年的一直順風順水的陸指揮沒受過多少挫折教育,此時漸漸就沉不住氣了。
就當眾人以為今天到此為止,已經高處不勝寒的秦中堂又逃過一劫的時候,一直沉默的陸指揮突然排眾而出,對秦德威指責說:“我要說幾句公道話,我看得分明,你這個人實在不安分!”
因為陸指揮的身份,大家對陸指揮的容忍度都很高,雖然都很錯愕,但沒有人打斷陸指揮,也沒人站出來呵斥陸指揮君前失儀什么的。
包括秦德威本人也就靜靜的看,在嘉靖皇帝面前,還是要給皇帝奶兄弟一點面子的,不能像對待嚴世蕃那樣。
最莫名其妙的還是嚴世蕃了,他理解不了,你陸炳一個極為適合當幕后的人物,為何突然跳到前臺?
然后就聽到陸指揮繼續說:“你秦德威雖然有些許功業在身,但很多都不是你的本職所在!
你大部分時候的本官都是翰林官和詹事府官,但你似乎從來都沒將精力放在本職上!還動輒對其他衙門指手畫腳,參議其他衙門的事情!
雖然朝中諸公已經習以為常,容忍你的犯忌之舉,但不正常就是不正常!
朝廷設立百官,本意是為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只有皇上可以總領綱要!
若都像你秦德威這般胡亂逾越,肆意干涉其他衙門,朝政早就大亂了!
這只能說明,你秦德威不是知道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眾人聽到這里,只感覺陸指揮的這些話,要說有道理吧,確實也有幾分道理。
別的不說,秦德威的那些功勞,除了編纂《皇明寶訓》,有幾件是與本職工作相關的?
像什么夷務之類的,那都是先有了既成事實,然后才不得不補授的官職。
至于以翰林身份,蹲守軍器局制造火炮這樣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嚴格說起來,以宣大總督親自上陣出兵,其實也是一種出格的行為。
就是編書功勞,據小道傳聞,秦學士也是一推五二六,大都委托給翰林院的小弟們了。
但眾人想過后又感覺,要說夸張,陸指揮的話確實也有點夸張。
形容一位權臣“不安分守己”,其中隱喻就很嚴重了,不是一般情況就能隨便說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說法也能戳中皇帝,陸指揮作為皇帝的奶兄弟,也不是完全政治小白。
陸炳說完,然后眾人等著看秦德威如何應對了。
但反駁陸炳和反駁嚴世蕃肯定又不一樣,陸炳在嘉靖皇帝心目中,是類似于親人的角色。如果對陸炳貶損過甚,只怕嘉靖皇帝也會不爽的。
只聽秦德威嘆口氣道:“在大同的時候,我與陸大人共同鏟除奸賊,合作十分愉快。卻不想,陸大人對我成見居然如此之深。”
陸炳肯定不能認下“成見”的說法,連忙說:“不是成見,而是說幾句公道話!”
秦德威再次嘆口氣,“看來是在大同共事時候,我做事手段有所欠缺,讓陸大人心有不滿了。”
陸炳無語,你秦德威庸俗不庸俗?你是不是想把政治庸俗化?只能繼續否認說:“絕非如此,沒有這回事!”
秦德威忽然轉口又問道:“莫非我最近得罪過陸大人?乃至于陸大人對我心有怨恨?”
陸炳差點就想當殿動手了,你秦德威庸俗起來還有完沒完!討論的是政治公理,你秦德威總是往私人恩怨上扯又是什么意思!
難道你秦德威還想著,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妄圖通過反復羅嗦一個觀點強化給皇帝?
如此陸指揮便怒道:“秦德威你聽明白了,你我沒有私人恩怨,并不涉及公事!你也不要總往私人恩怨上說!”
秦德威很認真的答話說:“陸大人放心!我會認真反思最近的所作所為,如有不周到之處,一定會給陸大人一個交代!”
陸炳很醒目的說:“不需要給我交代!我方才所言皆出自公心!你最近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不安分守己?
你一個館閣春坊大臣,去工部作甚?為了研制巨炮?又去刑部作甚?為了審問俘囚?又去炸莊田作甚?為了試驗火藥配方?
就算你再有道理,這是你一個館閣大臣所應該做的?本職差遣都不用心,偏生把精力放在其他衙門,難道這就是盡職盡責?”
秦德威突然對陸炳行了個禮,誠懇的說:“陸大人說的是,我知錯了!”
眾人:“......”
真是有一種活久見的感覺,秦德威居然直接認錯了!而且是被人批評后的直接認錯!
雖然早就預感到,秦德威可能會對陸炳客氣點,正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明最大的一尊“大佛”還在旁邊坐著呢。
但無人能想到,秦德威居然客氣到如此地步,連個負隅頑抗都沒有,直接繳械投降。
陸炳先前也沒料到秦德威會這樣,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時間被整的不會了。
只有嚴世蕃暗暗嫉妒起來,秦德威面對陸炳的態度,與面對自己的態度截然相反,你秦德威也實在太功利了!
難道閣老兒子比起皇帝奶兄弟,就差那么多?
看陸炳居然發愣,秦德威又主動問道:“陸大人還有什么要說的?”
陸炳想來想去,試探著擠兌道:“既然知錯,就應當向陛下請罪!不然也只是嘴上知錯而已。”
道理還是這個道理,如果只有嘴上認錯而沒有實際行動,那沒有實際意義!
秦德威還是很誠懇的回應說:“陸大人說的對,我也正有此意!”
眾人心里只能“呵呵呵”了,你秦德威又不是沒向陛下請過罪,哪次你吃虧了?
你所謂的請罪,不過是以退為進、避實就虛、虛晃一槍的把戲罷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秦德威朝向嘉靖皇帝,奏言:“陸炳方才所言多有切實之處,臣自思行為多有不慎,致使朝堂上下驚疑,都是臣的罪過。”
對這種“請罪”的陳腔濫調,嘉靖皇帝已經不耐煩了,隨意的揮了揮袖子,正要“罰俸一年”時,結果又聽到秦德威說:“臣請辭詹事府詹事!”
嘉靖皇帝:“......”
他已經記不清,秦德威這是第幾次請辭詹事府官職了?這秦德威怎么如此不待見詹事府官職?
“你秦德威請罪和辭去詹事有何關系?”忽然有人插嘴問了一句。
眾人看去,失態問出這話的人居然是嚴世蕃。
雖然感到奇怪,但鑒于這話也是從皇帝到其他人都想問的,所以也就沒人怪罪嚴世蕃。
秦德威對嘉靖皇帝解釋說:“陸大人剛才彈劾臣疏于館閣本職,不務正業,不安分守己。
臣想這謝罪之道,就只有辭掉詹事,而且臣連翰林院官職一并辭去,不再兼館職!”
眾人吃了一驚,你秦德威是說真的?君前無戲言!
秦德威當然很理智,當年掛著詹事府官職,是為了升級,畢竟詞林官里面,只有少詹事是四品,想從詞林直升四品就只有少詹事了。
如今連三品門檻都越過了,還留著詹事府官職有什么用?不要說詹事府清貴,在嘉靖朝詹事府從來就沒有發展空間!
翰林院官職的道理也相似,自從嘉靖皇帝躲在西苑修仙后,翰林官就不再是能多多接觸皇帝的官職,才正五品的翰林官身份已經沒什么用了,正經的內閣大學士一般也不會兼著翰林官啊。
既然陸炳找茬,那就順便一起辭了吧。
嘉靖皇帝疑惑不解,口中叱道:“無有大罪,朕豈能隨意剝奪大臣官職!”
秦德威奏對道:“既然有人指摘臣不務正業,那不妨換一個官職,讓臣去提督軍器局!”
詹事去搞火器,那是不安分,但提督軍器局去搞火器,就是名正言順了!
嘉靖皇帝無語,詹事是正三品清貴,軍器局是九品衙門,你秦德威這個換法完全不科學!
秦德威擲地有聲的說:“臣有志于此,請改詹事為工部左侍郎提督軍器局!一來以示無爭權之心,二來可解朝廷上下最近對臣之疑慮!”
詹事府詹事和侍郎算是勉強對等了,就是逼格差的有點多,詹事是頂流清貴,工部是六部末尾,工部尚書入閣都沒戲。
但秦德威刷的成就太多,已經超然到不在乎這所謂的逼格了。
不過在大多數人眼里,如果真這樣換了,算是對秦德威一個敲打,也算是朝廷對秦德威近期所作所為的回應。
畢竟秦德威公然橫行霸道的,朝廷如果完全不聞不問,連個表面文章都不做,公信又何在?
霧草!只有嚴世蕃大驚失色,如果秦德威兼了工部左侍郎,豈不就成了自己上司?這是人干事?
而且嚴世蕃清楚,別看軍器局在政治權力格局中基本就是零存在感,純粹一個工匠衙門,但還是不能讓秦德威提督軍器局。
因為這是秦德威蠶食權力慣用招數!先落子在一個完全不起眼的小地方,然后逐漸擴張出一支勢力!
當年秦德威就是先提督了連品級都沒有的邊緣衙門四夷館,然后就漸漸把四夷館改組成了夷務衙門!
他嚴世蕃作為曾被派遣八千里的當事人,對此最明白不過!如果讓秦德威提督軍器局,鬼知道又會怎么演化!
想到這里,嚴世蕃恨恨的盯了眼陸炳,真是豬隊友!
本來事情都要散場了,你陸炳跳出來作甚!結果給了秦德威這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