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威與徐妙璟合計完,兩人就往外走,徐妙璇在后面叫道:“天已經黑了,你們還做什么去?”
秦德威頭也不回的答道:“為夫我仕途不順,橫遭重擊,報效無門,心情苦悶,特去買醉!”
徐妙璟也跟著答道:“我陪著姐夫去!”
徐妙璇有點不爽,去了西邊院落,對王憐卿抱怨說:“夫君今晚又去外面鬼混了。”
王憐卿對此毫不在意:“家花哪有野花香?”
徐妙璇又道:“那些人風情還能勝過你?”
作為過來人,王憐卿很明白的說:“夫君在外面鬼混,才能在外面傳開,才能為人所知啊。
如果在家里跟我們吃酒作樂,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外面又有誰知道?這就是家花沒有野花香的道理。”
徐妙璇無語,長了這么大,第一次聽說“家花沒有野花香”是這樣解釋的。
秦德威與徐妙璟趕到了教坊司本部胡同,與仍留在此地的徐世安、歸有光會合。
樂不思蜀的徐世安詫異的對秦德威問道:“你怎么又來了?”
秦德威嘆口氣答道:“我被奸黨所攻訐,正欲激濁揚清,斗奸除邪,但陛下反而停了我的差遣!
便感壯志未酬,橫遭挫折,又悲憤又苦悶啊。無別處可消遣,所以就找你們來了。”
歸有光略有擔心,正要說什么,但徐世安又搶在前頭答話說:“那么,直接開始還是先走流程?”
這么多年老兄弟了,一切都知根知底。
秦德威看了看左右,“先走流程,氣氛還沒到位!”
然后秦德威對這家老鴇子說:“我需要讓這幾條胡同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苦悶!”
老鴇子笑道:“那就多請些美人,秦學士的事跡,自然能就傳開了。”
秦德威便指著歸有光身邊的一個美人說:“這樣的,給我來一打,不,三十個!”
老鴇子嚇得臉色變了變,勉強陪笑道:“這樣等次美人,又要如此多數目,當真不好找。就算找別家借人,一時也難湊齊......”
秦德威打斷了老鴇子:“我乃源豐號錢莊東家,該多少錢,去源豐號支取!”
老鴇子又道:“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主要是臨時強行請人可能會得罪人。”
秦德威再次答道:“我說過,我老師是禮部尚書,管著你們教坊司!”
老鴇子還想說什么,秦德威又是一句話:“我今晚會發布新的詩詞!”
如此老鴇子無話可說,出去叫人并籌備了。
沒多久,便有美人陸陸續續開始進場,有個瓜子臉美人走到秦德威面前時,忽然開口說:“不想今晚再次見到秦學士,奴家不勝歡喜。”
秦德威不禁茫然:“我見過你?”
瓜子臉美人有點氣餒,但仍然補充了一句:“奴家鄭紫云,四年前秦學士會試之后,贈給奴家兩首詞。”
秦德威恍然大悟,似乎是有這么一回事,一首是“我是人間惆悵客”,另一首是“誤人猶自說聰明”。
鄭紫云忍不住撒嬌說:“秦學士真是無情之人!”
秦德威哈哈一笑,張口就來:“無情無盡恰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得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
徐老三悄聲對歸有光說:“現在你知道,秦兄弟在南京流傳的那些詩詞,究竟是怎么寫出來的吧?”
聚集了三十名頂尖美人,真算是大動靜大場面。
就從花街柳巷開始,一傳十十傳百,于是今晚來這幾條胡同玩耍的人都知道,秦學士正在這里發泄情緒了。
秦德威暫時沒在意外面的風風雨雨,徹夜飲酒狂歡,期間提筆寫了一首《沁園春》: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左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
得了賞錢的仆役,拿著提早印好的詩稿,在路上看到讀書人模樣的,或者像是官員的就發放一份。
聽到是文魁詩霸的新作,眾人也都將詩稿收藏下來了。畢竟秦學士作品自帶話題性和傳播性,留一份不虧。
又借著燈火看去,眾人下意識倒吸一口冷氣,秦學士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寫出這樣充滿偏激情緒的詞?
而且通篇隱隱都充斥著一股恨意,卻又不知道恨誰。
有在這里巡視看場子的禮部官員,也收到一份詩稿,看完后再與今天聽到的消息聯系起來,就隱隱然猜到了“真相”。
秦學士先被一伙言官故意彈劾圍攻,后有今天被皇上下詔暫停入直,所以心情苦悶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所謂命運不幸詩家幸,秦德威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沒正經發表過詩作了,但今天遭遇“不幸”后,立刻就文思泉涌了。
在京師這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懷才不遇之人,看到這首《沁園春》時,共鳴更多,感觸更深。
比如喝多了的歸有光,就抱著詩稿抹眼淚,讓秦德威深深的蛋疼。
過了半個晚上,又有秦學士的新詩稿開始發了,題目是《狂歌》:
“六籍信芻狗,三皇爭紙上。猶龍以后人,漸漸陳伎倆......”
眾人看完之后又是驚了,如果說上一首情緒是“憤恨”,這一首的情緒就是“狂”了,就差指著罵“在座的都是垃圾”了。
其實無論“憤恨”還是“狂”,都是一種情緒輸出,也是很好傳播的話題,更別說是名人秦學士的話題。
用最快的時間,在別人腦中刻下印象,能記住一個已經憤世嫉俗的符號就足夠了。
天光大亮后,經歷了通宵達旦縱酒狂歡,秦德威秦學士醉醺醺的出來,連馬都上不去,只能被扶進了轎子。
但轎子并沒有回家,一直抬到了內閣大學士嚴嵩府邸門前。
秦學士踉踉蹌蹌的從轎子里出來,醉眼朦朧的看了看,隨口道:“居然還有如此多更早的?”
今天嚴閣老在家休沐,就有很多人想趁機拜訪,在嚴府大門排隊。
秦德威不管不顧的,又強行插隊,一直走到了大門邊上,滿嘴酒氣的對嚴府管事說:“我乃秦德威,請嚴閣老與我對質!”
那管事雖然詫異,還是進去稟報了。不多久,嚴嵩從里面傳話出來:“今日不見秦德威!”
就秦德威現在這個鳥樣子,跑過來絕無好意,見了指不定多少麻煩,拒絕見面是最穩妥的選擇。
秦德威站在大門外面,借著酒意叫囂道:“閣老心虛了么,不敢與在下對質?”
一干排隊的人伸長了脖子,看起這免費的熱鬧。
又聽到秦德威叫道:“嚴世蕃人呢!好多御史彈劾圍攻我,少不了嚴世蕃這人居中串聯!”
嚴府管事耐著性子答道:“秦學士慎言!如今大爺已經南下了,運送圣母梓宮去承天府!”
秦德威大驚道:“不可能,嚴世蕃昨天還在你們府中!”
管事答道:“昨日老爺回來后,就強逼大爺出發南下了,防的就是閣下你!”
這下排隊的人聽懂了,原來秦德威指控嚴府父子組織言官圍攻自己!
不止排隊的人,就連一些路過的人也遠遠的圍著看八卦。住在這一帶的人都是官宦人家,所謂路人沒準就是各家的探子。
“反正都不敢來見我,對吧?”秦德威雖然酒勁未散,還是咄咄逼人。
然后一邊轉身,一邊吟誦道:“鴉鳴犬吠京華里,奸黨虎蹲西城邊。三拜相府無一語,只應拍手哭蒼天!”
隨即又冒出不少仆役,把那些提前印好的詩稿,往排隊的人或者路人手里發。
不只這首絕句,還有昨晚那兩首輸出情緒的詩詞一起發了。
詩霸的名頭就是響亮,無論什么作品也有人收藏著看。這首七言絕句就很好理解了,直接罵嚴家父子是奸黨。
至于秦德威為什么會這樣罵,想想他所遭遇的大概就能明白。
此時又聽到,秦德威對嚴府管事喝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嚴閣老與霍韜勾結的事情!嚴閣老不肯出來對質,我便去找霍韜!”
說實話,嚴府管事很想把這個前來撒野的人暴打一頓,真當大學士府第是吃素的嗎!
但是望了望跟隨秦德威來的數十條漢子,嚴管事便按捺下了動武的念頭。
保護秦德威的這些人,有的是錦衣衛旗校喬裝,有的是秦府仆役,有的是從永定河莊子里緊急調來的莊戶。
酒意上頭的秦德威離開嚴府大門,轉身上了轎子,又朝著左都御史霍韜宅邸而去了。
在霍韜宅邸大門外,秦德威基本就是如法炮制。
但霍韜近些年身體不好,當然也不肯見秦德威,生怕氣急攻心當場暴斃。
于是秦德威又吟誦了第二首奸黨詩:“奸黨鑿空山河盡,圣主哀民日夜勞。賴是年來稀駿骨,黃金應與筑臺高!”
還是老套餐,秦德威吟完詩詞,就有仆從向路人發放詩稿。
秦學士目的就是帶著眾人情緒輸出,真假其實不重要了。
換別人來,可能就沒有這種效果了,但秦德威就是這么特殊的一個。
有些人可能覺得,文壇盟主之類的就是虛名,沒什么大用。今日秦德威就能讓這些人知道,文化霸權的用處有多大,尤其是在輿論競爭中。
轎夫請示道:“還要去哪里?”
秦德威雖然很疲倦了,仍然強打精神,吩咐說:“聽說御史湯經邦今日家里辦酒席,就去他那里!”
這也都是徐妙璟借用職務之便,早就打聽過的,自然有人帶路。
御史湯經邦就是前兩日,因為再次上疏頂撞皇帝,遭受廷杖的兩名御史之一。
至于湯經邦家里今天為什么會辦酒席,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了。
挨廷杖不是白挨的,如果將它視為文臣榮耀,那么它就是,通過一定儀式感確定下來。
辦酒席說白了其實就是慶祝湯經邦勇挨廷杖,從此可以青史留名了!
湯家不是高門大戶,秦德威繞過影壁,就看到小院子中擺了兩桌席位。
桌上的客人一眼看去,大概都是官員,秦德威猜測都是湯經邦的同僚御史,說不定就是彈劾自己的那幫人。
而湯經邦本人還是不能起身,趴在鋪了棉被的石板上,與客人們寒暄著。
見到秦德威進來,湯經邦不禁有點得意,抬了抬頭說:“恕我不能起身為禮了!不知秦學士光臨寒舍有何見教?”
秦德威搓了搓臉,讓自己盡可能保持清醒,然后大喝道:“湯經邦,你這個依附嚴嵩、霍韜的奸黨!
不知我秦德威究竟做錯了什么,讓你必欲置我于死地!
正所謂,半成伶俐半湖涂,欲保乾坤膽氣粗。惹來奸黨爭欲殺,筆下狼藉宛令圄!”
第三首帶奸黨的絕句出來了,已經是奸黨三部曲了。
秦德威不想當嚴嵩,還是要洗白自己的,但又不好直接與一群言官直接對線爭辯,越糾纏越說不清。
所以只能另辟蹊徑,想辦法把對方打成奸黨,那對方的一切彈劾都失去了道德意義。
湯經邦沒有說話,另一名客人憤怒的拍桉而起,喝道:“口說無憑,你有什么證據?膽敢胡亂攀誣湯兄!”
可惜秦德威今天根本不是講理來的,情緒輸出根本不需要講理,只需要反復灌輸就行了。
秦德威瞥向那名仗義執言的客人,“拋開證據不談,你可知道,昨晚我有多么痛苦?
有詩云,詩顛酒渴動逢魔,中夜悲心入寤歌。尺錦才情還割截,死灰心事尚消磨。
魚鱗云斷天凝黛,蠡殼窗稀月逗梭。深夜燭奴相對語,不知流淚是誰多?”
又是一首非常有情緒,足以流傳一時的詩!
另一個人站了起來,“還是胡扯!湯經邦怎么可能是奸黨?”
嚴嵩、霍韜這兩人,一個是舊議禮派,連他自己門生都不想認他的;另一個是新議禮派,毫無底線,連獻皇帝稱宗入廟這事都能干得出來。
所以在士林里這兩人口碑都不行,至少明面上不想沾惹,尤其是言官這種極為強調道德的身份。
秦德威也懶得對答,只自顧自高聲吟道:“錦衣白馬阿誰歌,奸黨如爾奈我何?不道別人看斷腸,鏡前每自銷魂多。”
第四首帶奸黨的絕句!
還是那句話,今天就不是講理來的,而且與一群言官也不要妄圖講理,那沒用。
秦德威在護衛們的掩護下,又向里面走了幾步,靠近了湯經邦狠狠的說:
“如今讓你們這些奸黨得逞了!我被皇上暫停了入直文淵閣!而你們這些奸黨,居然在此大加慶祝!”
席間眾人:“......”
霧草,這個似乎說不清了!誰能想到秦德威跑過來這樣歪解?
湯經邦也感覺到了不對,強行支起半個身子,“秦學士未免管得太寬,在自家里辦酒席又有何不可?奸黨之說,更是無稽之談!”
秦德威悲憤的說:“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松筠敢厭風霜苦,魚鳥猶思天地寬。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車何事出長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當年早掛冠。”
又要仆從拿著提前印好的詩稿,門里門外的發放起來。
湯經邦氣得差點能站起來了,只想撲騰過去掐死秦德威!能不能不要吟詩了!
忍不住就罵了一句:“你這個奸邪!”
秦德威嘆道:“我寧愿被你這樣的奸黨罵成奸邪,也不愿意做你的同道。”
------題外話------
靠啊,沒想到一直寫到五點半了,堅持不住了,先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