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蕓眾生,只要對前景還抱有希望的,又有誰不是在努力向上?
哪怕已經貴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的秦公公,也正在為了前程而忙碌著。
抄兩個張家的工作干了三個月,終于告一段落了。
之所以用了這么久,并不是秦公公效率低下,也不絕對是為了躲避南巡前后的大坑,而是張家產業實在太多了。
張鶴齡、張延齡這外戚二張兄弟,從弘治朝就開始橫行霸道,又歷經正德朝,積累了三十多年財富,直到嘉靖朝才收斂。
僅僅店面這項,從京師沿著運河一直到山東,張家擁有的店鋪數量就多達一百多處。此外張家還剩余的土地多達數十萬畝,以及難以計數的私鹽產銷人手。
如此規模的家產,花了三個月就抄完,秦太監覺得自己效率已經很高了。
而且更關鍵的是,秦太監終于“搜尋”出了完整的證據鏈,前兵部尚書張瓚對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有巨大的利益輸送關系!
選了個黃道吉日的清晨,秦太監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向乾清宮,準備在嘉靖皇帝的早膳時間奏事。
此時此刻,秦太監滿心琢磨的都是,怎么才能安全的給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上點眼藥。
對嘉靖皇帝進讒言是一項非常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容不得半點馬虎。
但走到乾清宮側門時,秦太監忽然感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勁!
宮門還是那個宮門,守門內宦還是那些內宦,但就是不對勁。不要問原因,問就是本能的直覺!
秦太監下意識停住了腳步,站在宮門外面遲疑不前。
有那么一瞬間,他簡直懷疑宮門后面埋著刀斧手,只要自己踏進去,立刻就會喋血宮門。
忽然有一隊人馬魚貫而出,大大小小的抬著十幾個箱子。
這又讓秦太監驚得冒出了冷汗,是什么情況?皇帝又要出巡了?最要命的是,為什么他這個鎮守外方的東廠提督不知道?
對面帶隊的太監見到秦太監,連忙疾走幾步來行禮,并主動稟報道:“陛下昨夜突然下詔,圣駕已經移居到西苑仁壽宮!我等正運送剩余御用之物過去。”
秦太監:“......”
想來想去,秦太監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評價一句,這踏馬的真是神經病啊!
此刻太監們雖然心里都在抱怨皇帝瞎折騰,想一出是一出的突然就跑到西苑去住。
但誰也沒有預料到,嘉靖皇帝竟然從此在西苑住了一輩子。至于下次再回乾清宮的時間,那就要等到嘉靖皇帝駕崩了。
大明廟堂游戲也因此突然更新,這是一個大臣們從來沒有玩過的全新版本。
縱然機敏如秦太監也不可能預測未來歷史,此時的他只是個想給對頭進讒言、上眼藥的普通職場人而已。
所以秦太監又只能折向西,先出了西華門,然后走幾步,又進了已經開始嚴密把守的西苑門。
至于西苑門里面,就是面積廣大的太液池,叫西海也行。
秦太監站在東岸,眺望著對面太液池西岸,那里就是仁壽宮片區了。
岸邊停著一些船只,供東西岸來往所用。如果不想乘船,那就要從北邊繞遠路才能走過去,所以一般都是乘船來往。
秦太監趕時間,當然是乘船過海,再上岸后到了迎和門,這里把守比西苑門更嚴密了。
迎和門里面就是仁壽宮片區,之所以叫片區,是因為這里不僅僅是只有仁壽宮,還有無逸殿(請記住這個地名)等大量配套建筑。
仁壽宮建自永樂朝,占地十分廣大,當時叫西宮,現在叫仁壽宮。原本歷史上的嘉靖朝末年,又改叫萬壽宮。
秦太監進了迎和門,路過無逸殿,在仁壽宮門外遇到了皇帝大伴、乾清宮管事太監兼御馬監提督太監黃錦。
秦太監與黃錦是秘密盟友,也就沒那么多顧忌,忍無可忍的問道:“到底什么情況?”
黃錦低聲答道:“忽然想到宮中乃列祖列宗升天之地,乾清宮更是祖宗停梓宮之地,陛下心有疑懼,便不想在宮中居住了。”
秦太監無語,真是除了神經病還能說什么?
那踏馬的是皇宮啊,祖宗們不死在皇宮死在哪?要是連這都膈應,難道每換一個皇帝,就要新修一個皇宮?
秦太監又問道:“陛下欲久住否?”
黃錦很無奈地說:“看來是要久住了,已經召了司禮監諸太監及文書房在這里值宿。”
秦太監不禁蹙起了眉頭,若是如此,他這個在外的東廠提督與皇帝的距離就比別人遠了啊。
看看物理距離就知道,東廠在東安門那邊,而這里是西苑,一東一西在皇宮的兩邊。
同時其他司禮監太監可以日夜在仁壽宮伴君當值,而他總要去東廠坐鎮!
今天可真踏馬的是一個黃道吉日!
心事重重的秦太監踏入了仁壽宮門,又看到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站在前殿外面,指揮其他人做事。
禮儀性的與張佐見過禮后,秦太監就越過前殿來到正殿,這里已經布置的像個道場。
只見嘉靖皇帝身披道袍,端坐于黃臺上。陶仲文陶真人率領一幫徒子徒孫,在旁邊協助法事。
秦太監上前拜見后,嘉靖皇帝讓陶仲文回避,只與秦太監單獨對話。
然后秦太監掏出折子,將抄家明細簡單向嘉靖皇帝奏報過,嘉靖皇帝對此很滿意,今年開銷不愁了。
然后秦太監改了主意,沒有大肆攻訐,只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還查得,張瓚給張佐送過銀子,但也不是大事。大概是張佐礙于同鄉情面,不好不收。”
在對方正有運道的時候,硬要作對是十分不智的,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就別搞小動作了。打不死對方,被反噬的就是自己。
嘉靖皇帝只說了句“知道了”,但不置可否,秦太監也就不提了。
然后嘉靖皇帝順便指示說:“爾出去時順路傳旨,召諸大學士們來此!”
秦太監便領了旨意,恭恭敬敬出殿。
又從仁壽宮出來,想到未來與皇帝之間的相對距離會被拉遠,秦太監對未來忽然有點迷茫。
為啥自己當東廠提督時,皇帝就搬到了西苑去?
宮里的這些動靜,暫時還沒傳到宮外,大臣依然把皇帝深居不出的情況看成了放假。
至于秦德威秦學士,只要不滿兩月,那就是御批的真放假。
恰好此時曾后爹的任命下來了,如愿以償的當上了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雖然還只有四品,但只要是巡撫,三品四品都一樣沒區別。
說起來曾后爹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只用七年就當上了封疆大吏,也算進步速度驚人了。
只是被便宜兒子的光芒所掩蓋,曾后爹才顯得平平無奇,還經常被便宜兒子嫌棄進步速度慢。
看到父親的任命,秦德威不由得又多愁善感起來。
曾后爹的前進步驟已經十分明朗了,無非四品巡撫變三品巡撫,三品變總督,可自己下面的步驟該怎么走?
恭喜完了新鮮出籠的曾巡撫出來,徐世安就攛掇著,讓秦德威帶他走一趟教坊司西院胡同。
秦德威婉拒說:“我勸你還是自己去吧,我要是去了,你就沒什么體驗了。”
“一個人去太無聊,還是人多了熱鬧!”徐世安不在意的說,“反正你今天又沒別的事情,別告訴我,你又要去串一遍尚書的門。”
秦德威嘆道:“誰能像你一樣無憂無慮?我這心里正迷茫著,哪有心思跟你去胡鬧!”
徐世安非常不理解大人物的煩惱:“你迷茫個什么?”
秦德威隨口答道:“還能迷茫什么?就是假期臨近結束,突然對前途感到迷茫啊。
我這個官職真是不上不下的,關鍵是找不到自己在朝堂中的定位啊。”
徐世安無語,你一個二十一的正四品少詹事兼雙學士說這樣的話,傳出去確定不會挨打嗎?
秦德威搖搖頭,徐老三這種粗人,哪里能聽懂自己的心聲?
詹事府東宮都是大坑,而且他秦德威對教育工作也沒多大興趣,不想過多介入東宮事務;
至于翰林院這邊,隨著皇帝進入修仙模式,躲在宮里不出來,講課、上朝全都停止和取消,那翰林院就成了“冷宮”。
翰林的尊貴來自于與皇帝的密切關系,但見不到皇帝的翰林官,純粹就是擺設了,所以在翰林院還能有什么業務?
而且他秦德威官職大全都是務虛的,號為清貴,可一旦真的徹底虛了,感覺就找不到在朝堂的定位了。
關鍵是他也沒有御賜銀章,連與皇帝私密交流的機會都沒有。
越想越多,秦學士一度對人生產生了懷疑,就想著要不要隱居永定河莊園,然后研發威力更猛的大炮去。
不過到了次日,秦德威就去詹事府報到了。
陸詹事都特意派人來請了,還是給點面子,免得別人說自己不合群。
詹事府就在翰林院隔壁,當初太祖定下的規矩,東宮屬官必須由廷臣兼任,所以詹事府官員大部分都掛著翰林官銜,兩家隔壁也好串門。
主官陸詹事占據著正堂,這不用說了。而秦德威作為二把手副職少詹事,辦公場所也是個獨立小院落,在正堂之東偏側,雅稱為左堂。
當然秦學士也可以去翰林院那邊的狀元廳坐班,全看他自己心情。
見秦德威這個不可或缺的少詹事終于前來報到,陸詹事心里真是五味雜陳,表面還要笑呵呵。
他立刻就召集了詹事府全部官員,在大堂前面匯合,算是第一次非正式的內部全體大會。
別人其實都已經互相認識過了,而拖延了一個月、今天首次亮相的秦德威才是最陌生的那個人。
秦德威掃了幾眼眾人的狀態后,當即想到了一個詞就是“打雞血”。
似乎所有人都對這份工作很亢奮,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干出大事業的樣子。
再細想也不奇怪,輔導東宮太子對文人來說的確是莫大的榮耀,沒準以后就是帝師了。
而且從孝宗皇帝駕崩之后,大明已經三十幾年沒有正經的東宮了,這次算是終于接續上了國本。
正六品以上的官員輪流對新來的二把手自我介紹了一遍,在歷史上最知名的還是那幾個,狀元羅洪先、會元唐順之、探花徐階,以及“華太師”。
雖然陸詹事一直看不慣秦德威的作風,但公事場合依舊公辦,給予了少詹事足夠的尊重。
人群散了后,陸詹事主動對秦德威詢問道:“你觀諸君如何?”
秦德威想了想后,發自內心的描述道:“很好,很有精神!”
東宮三十六官員,在二把手秦德威歸位后,就進入了急速啟動的狀態。
陸詹事立刻選了個黃道吉日,舉辦大典,作為開府的象征。
不知道與秦太監問的是不是同一個算命先生,陸詹事選定的黃道吉日與秦太監居然一樣。
這個大典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全體詹事府官員集體去端本宮,朝拜大明儲君皇太子。
秦德威反正不操心,全程打醬油,跟著隊伍走就行了。就是在去東宮的路上,他望著不遠處的東華門陷入了歷史的沉思。
歷史上明末三大案中的“廷擊案”,就是有人混進東華門,然后闖入太子東宮。
從今日實地勘察來看,從東華門沖到東宮確實不難。端本宮就在東華門里面的北邊不遠處,真就是幾步路的事情。
皇太子現在就是個幾歲的小屁孩,沒什么可說的。
群臣朝拜完畢并退出的時候,詹事府詹事陸深老大人意氣風發之余,仍然意猶未盡。
而且還有點遺憾,那就是沒見到皇帝。詹事府官員集體朝拜東宮,然后再集體朝拜一次皇帝,才算是完美的典禮。
但大家也知道,皇帝最近“養病靜攝”,在深宮里不出來,外臣根本見不到。
于是陸詹事把目光轉向秦德威,熱情的呼喚道:“秦大人!”
還在打醬油的秦德威迷惑不解,不太明白陸詹事為何突然叫自己。
陸詹事飽含期待的請求說:“閣下號為嘉靖男兒,向來為陛下所信重!
敢委托閣下去請陛下升文華殿,接受我們詹事府的朝拜,如此今日大典方能不留憾也!”
秦德威:“......”
眾人一起圍著秦德威,沒有不期待的。
誰也不是傻子,忍你秦學士忍了一個多月,非要等你回來,不就是想讓你在這時候,發揮你這個天子寵臣的作用嗎?
被圍住的秦學士走不了,實在沒辦法,便苦著臉道:“我可以去東角門奏請,但不一定能準了。”
所謂東角門就是奉天門東邊的小門,平時有太監值守,算是宮廷里外的一個節點,從宮里傳旨或者往宮里進奏經常在這里交接。
然后眾人站在左順門門廊下,目送秦德威往東角門走去。
就在這時候,忽然內閣三個大學士竟然全部出現,從附近的文淵閣里出來了!
首輔夏言和大學士顧鼎臣、嚴嵩在中書舍人們的簇擁下,也是出了左順門,腳步匆匆的往北邊東角門而去。
詹事府眾官員面面相覷,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能讓三個閣臣如此慌張的集體出動!
難道皇帝駕崩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對他們這些東宮屬官來說,算是喜事還是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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