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嚴世蕃這么劃拉了幾下,仿佛給嚴嵩劃出一道切實可行的的路子。
如果說十幾年前嘉靖皇帝剛登集時,認爹事件算是第一次大禮議的話 那么給嘉靖皇帝親爹上廟號并且神主入太廟,就算是第二次大禮議。。。
嚴世蕃明顯覺察到了這其中蘊含的機會。
嚴嵩想了又想,然后才道:“這些事情急不得,寧可慢些也要穩住,同時還不能讓夏桂洲產生太大警覺。”
嚴世蕃隨口道:“沒事,如果我被秦德威報復,父親即便有點小小的負氣之舉,也是能被理解的,夏言也想不到別的地方去。”
不過嚴嵩聽到秦德威這個名字后,順便問出了一個疑惑:“你如何可以確定,秦德威對我有敵意?”
并不是說嚴嵩沒有心機,主要是他與秦德威的直接接觸很少,而且近幾年的關注重心在夏言這樣高層次的人身上。
所以秦德威并非是嚴嵩的關注對象,嚴嵩也沒有仔細琢磨過秦德威這個人。
嚴世蕃則相反,他花過很多時間研究秦德威,便很有把握的答道:
“以父親和夏言的關系,在正常情況下,秦德威肯定會親近父親。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就好像是秦德威交好王廷相那樣。
但父親你應該能感覺到,秦德威對你始終刻意疏遠,這不是敵意又是什么?”
嚴嵩反問道:“難道不是因為你屢屢得罪秦德威?”
嚴世蕃冷笑幾聲:“秦德威能擁有今日之地位,說明他的官場頭腦是很成熟的。
一個成熟的官員,會因為兒子我這樣不成器的東西,就故意疏遠一位本可以親近的禮部尚書?
而且還有句話叫做不打不相識,兒子我確實幾次得罪過秦德威,但秦德威可曾找過父親你來解決問題?
這就足以說明,秦德威完全不想與父親扯上關系。”
嚴嵩心里很不痛快,秦德威這樣潛力無限的人如果對自己有敵意,目前還看不出什么,但未來多多少少也是個麻煩。
“不過父親你暫時不用管秦德威!”嚴世蕃話頭一轉:“父親你看著夏言就行,你的對手并不是秦德威,你不用浪費精力在秦德威這里。”
嚴嵩無奈道:“我擔心的是,秦德威對你的報復,此人從無容人之量。”
嚴世蕃還是混不吝的說:“只要父親你還是禮部尚書,還是夏言的同黨,秦德威又能真把我怎么樣?
而且現在確實是我理虧,但等到我被秦德威報復后,那可就互相抵消了!
到了那時,可以再請夏言出面擺平。當然如果夏言再被秦德威不依不饒的頂撞回來,就更妙了。”
嚴世蕃為了這個“第一個彈劾秦德威”的名號,也是豁出去了。
大明官場是講規矩的,反正再怎么被秦德威報復,也不可能弄死自己。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國子監監生,連官員都不是,還有什么可失去的?
如果秦德威連一個彈劾都要大張旗鼓、往死里報復的話,沒準還要被嘲笑心胸狹窄。
嚴嵩覺得兒子還不明白狀況:“皇上下旨讓秦德威提督四夷館,而秦德威又奏請選國子監監生為譯字生。”
四夷館譯字生,其實也是一種終身制的職業,當然也是有編制的那種。
就好像欽天監的天文生、教坊司的樂舞生一樣性質,進去就出不來了,弄不好還要世代相傳。
大明這點很不好,階級還不算完全固化,但職業固化更嚴重,還是世代固化的那種,這就導致了很多問題。
嚴嵩擔憂的就是這點,本來國子監監生肄業后,是具備了選官資格的。
有自己運作運作,嚴世蕃能在京師當個八九品小雜官。
但若被秦德威弄到四夷館當譯字生,然后強行一輩子不放人,那嚴世蕃這輩子不就毀了嗎?
父親是進士禮部尚書,兒子是譯字生,如果將來有了孫子又被強制世襲譯字生,這踏馬的不是階層大降級嗎?
嚴世蕃很光棍的說:“兒子我這輩子還能有多大出息,我自己并不重要,一個監生說破天還能怎樣?
最終全靠父親你了,如果父親你能入閣柄權,我就算是個譯字生,也無人敢輕蔑我,四夷館也留不住我!”
嚴嵩也就不再說什么了,讓兒子去四夷館磨磨性子也好。
那四夷館里無非就是通事和譯字生兩種職業,還能把兒子怎樣?
自己可以屈從于夏言,表面上伏低做小,難道還要對一個從五品翰林也低聲下氣?
嚴世蕃拍著胸脯說:“所以父親但請放心,若那秦德威真的太過分,我也不是膽小怕事的!
拼著大鬧一場,還指不定誰更丟人!以小博大的手段,不只是秦德威會,我也會!”
嚴嵩嘆口氣,說真的,如果秦德威是瓷器的話,自家兒子只能算個瓦片。
可瓷器和瓦片糾纏碰撞,最后還不一定誰占便宜。
果然第二天,秦德威就正式上疏,奏請在四夷館增設西洋館,并征調國子監監生十五人為譯字生。
而且還精準的列出了一份名單,其中赫然有嚴世蕃這個名字。
奏疏送到宮里,內閣直接就擬票照準了,然后就順利批紅,擬旨下發吏部,沒有任何阻礙。
知情人都將嚴世蕃這遭遇,當成了秦德威泄憤的表現,犯不上為了個嚴世蕃,做惡人攔著秦德威。
正在太常寺歷事的嚴監生收到調令后,很干脆的就離開太常寺,去了四夷館報道。
四夷館地點在東安門外,從這個位置就可以看出,四夷館是一個多么邊緣的衙署。
大部分朝廷重要衙門都位于長安左門外,三法司在西城,這兩處是朝廷核心所在。
四夷館卻另設在了東安門外,而且連個完整的衙署都沒有。
就在胡同里,分散了九個小院子,就是四夷館內設的九館了。
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小胡同里,嚴世蕃忍不住就吐槽,沒見過比四夷館真沒排面的官方機構了。
這一波新被抽調來的十五個監生,都被聚集在了胡同里一個空院內。
據說這個院子,馬上就要成為四夷館新設的第十館,也就是西洋館。
嚴監生掃了一樣,發現了幾個認識的同學,不禁連連冷笑。
秦德威為了報復自己,打出抽調國子監監生的“旗號”,簡直是自取滅亡!
要知道,國子監監生雖然沒有了含金量,不被視為“正途清流”,待遇比進士差得遠,但也是出身之一。
有資格選官,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能被選派為知縣。
所以被抽調來當四夷館譯字生的國子監監生,內心其實都有怨氣。
當了譯字生,就意味著仕進希望徹底斷絕,一輩子與外事文書打交道吧。
嚴世蕃對這幫同學們的心情洞若觀火,只要自己尋找切入機會鼓動和拱火,這幫監生遲早會鬧事。
一個人鬧事,和十幾個人集體鬧事,那可不是一種性質,至少也會讓秦德威焦頭爛額、臉面大損。
想到這里,嚴監生也就不擺禮部尚書公子的架子了,主動混入了國子監同學里,與同學們打成了一片。
不但是心有所求,同時也是對自己的保護,這就叫做群眾基礎。
雖然嚴世蕃尊容不行,但他不缺錢,也不缺爹,對其他監生大包大攬的說:“今晚我作東,一起樂呵樂呵。”
教坊司樂戶歸禮部管,而禮部尚書是嚴監生他爹。
這就引發了一陣小小的歡呼聲,這十幾個監生,儼然就要以嚴世蕃為核心人物了。
嚴世蕃忍不住暗暗得意,這次讓你秦德威也嘗嘗,被人以小博大的滋味。
忽然有四名雜役走進了院門,然后又左邊兩個右邊兩個,站在門邊等候。
眾人便知道,有大人物來了。
隨后見到個冠帶齊全的年輕官員出現在院門口,昂首闊步的拾階而上。
少年官員站在月臺立定了后,對著院里眾人說:“本官秦德威,奉命提督四夷館。”
眾監生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就是讀書人里的最成功案例!
走監生路線的人,都是科舉撲街,而秦德威則是最年輕的科舉狀元。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這反差讓人抑郁。
嚴監生的體型外貌辨識度太高了,秦德威稍微掃了兩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嚴監生,但并沒有在意。
人群自動安靜了下來,都知道接下來是訓話時間。
秦德威侃侃而談:“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提督四夷館的第一把火就是增設西洋館!
如果諸君不知道著西洋館是干什么的,本官就舉一個例子。
去年新造的佛郎機炮,就是從西洋佛郎機人手里得到了原型,然后才能仿制成功。
如今的西洋人船堅炮利,未來必將成為不可忽視的海外力量!所以新設的這個西洋館,就非常重要!”
眾監生老神在在的,假裝用心聽著,其實都沒當回事。
畫大餅、打雞血,那簡直就是當老總的必備技能。
秦德威也沒在意別人的態度,繼續說著:“關于未來西洋館的事務,直接向我稟報就好,我親自來抓!
所以你們這十五個人都是由我負責,不須再通過中間其他人!”
這個“扁平化”的組織架構,讓眾監生不禁眼前一亮。
懂官場的都知道,做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著誰做事。
這秦德威可是公認的未來巨星,傳言八成可能做到尚書,六成可能做到大學士的人!
他們大都是沒門路的撲街監生,不然也不會被選來當譯字生,平時根本沒機會去結實秦德威這個檔次的人物。
但如果在四夷館,能動輒與秦德威直接打交道,說不定就因禍得福,混成人脈了呢?
嚴世蕃也感覺到了變化,剛才還是充滿怨氣的院子,居然出現了一丁點喜氣洋洋的氣氛。
但嚴監生也真的迷惑不解,出了名高傲的秦德威,怎么可能放下身段,與什么西洋館譯字生這樣的撲街群體打成一片?
想著想著,嚴監生悚然一驚,難道秦德威為了報復自己,不惜猥自枉屈?
秦德威等眾人消化完“驚喜”后,開始說起正事:“西洋館初創,最要緊有兩個事情!
第一就是學習本官所撰寫的《西洋述略》,明白西洋諸國大致是個什么情勢!
第二就是要尋找一些館師,教導你們佛郎機語!以后還可能去學其他西洋語言!”
便有人積極表態說:“但憑秦學士吩咐!”
第一件事情還好說,大家去讀書就行了,但第二件事情是個難點,從哪去找會佛郎機語的?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說:“倒也不難,只是需要費些時間。現在佛郎機人只出沒于廣東那邊。
有一些精通佛郎機語的漢人在佛郎機船上當通事,當初佛郎機炮原型就是這些漢人弄來的。
所以本官打算從西洋館派人,長駐廣東海邊,尋找精通佛郎機語的人,知曉佛郎機人情報的最好!
同時還要搜集西洋書籍,以及佛郎機人在南洋的活動情報,有必要時出海去南洋實地考察。”
院子突然安靜下來了,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唯恐被秦上官注意到。
因為沒人想長驅八千里,去廣東海邊吹海風,這差事簡直是最頂格的流放待遇。
秦德威似乎也很無奈,嘆道:“雖然很艱苦,但是必須要派人去啊,不然從哪找懂佛郎機語的館師?
如果連佛郎機語都學不了,那西洋館還怎么開下去。”
此時只有嚴監生心里是震驚的,他原以為,到了四夷館后無非就是地位卑賤,被秦德威報復性踐踏而已。
但卻沒想到,秦德威居然搞出了這種相當于流放八千里的差事!
去廣東當巡撫,那叫美差,去廣東當海外貿易市舶所稅官,也是肥差。
可是如果去廣東海邊長駐,吹海風,找佛郎機語人才,搜羅佛郎機書籍,打聽消息,還有可能下南洋,那和充軍流放八千里有多大區別?
嚴監生有預感,這差事就是給自己量體定做的!最毒不過秦德威!
秦德威掃視了幾圈,無人敢與自己對視,就連最桀驁的那個嚴監生,此時也慫得低頭。
嚴監生暗暗發誓,如果秦德威敢強迫自己去,自己就要撕破臉大鬧。
可是讓嚴監生奇怪的是,秦德威居然還是沒點自己名,反而開始自吹自擂了:
“本官做事,向來不愛強求,也不會逼你們去!所以呢,本官就列出個條件,然后你們自行推舉人選!
記住,本官原則就是公平、公正、公開!被推舉出來的人選,就是眾望所歸者!”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秦德威又列出了幾個條件:“這次去廣東長駐的人選,最好要滿足三個條件。
第一,必須要是未婚,這樣避免家庭長期分離;
第二,年紀要在二十五歲以下,這樣體格正處于最健壯時候;
第三,最好是南方人士,廣東臨近省份最佳,這樣能更適應廣東氣候。”
如果不經深思的話,這幾項條件都很有道理,秦德威列完后,負手而立,很有氣度的說:
“本官充分尊重你們的意愿,絕不強人所難。所以你們現在速速自行推選,公平、公正、公開的推出一個人選來!”
嚴世蕃總覺得哪里不對,等到十幾個監生彼此議論完畢,發現在他們當中,完全符合條件的人選只有一個。
不是別人,正是二十三歲、未婚、江西人嚴監生。
于是眾人趕緊開始推選,過程完全公開公正公平,群眾紛紛踴躍投票。
最后眾望所歸,嚴監生被集體推選為西洋館駐廣東辦事員。
嚴監生有點方,他真沒有做好流放八千里吹海風的心理準備。
這世間,為什么有人比自己還陰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