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鞫的格局,和別處不同的。都是朝東一個方形大桌案,桌案上備著筆墨,可以隨時勾畫。
然后場地北邊會打起一個傘蓋,傘蓋下有張三尺臺。司禮監太監帶著敕命來了后,會將敕命擺在三尺臺上供著。
嚴格意義上來說,廷鞫是群體公審,沒有主審這個說法,但是卻有一個秉筆,起到主持人作用。
正常情況下,秉筆是由吏部官員擔任,誰讓吏部是外朝之首。
吏部侍郎霍韜的心情就很不美好,他大肆擴張掌控吏部事務,連吏部尚書汪鋐都避讓自己時,萬萬沒想到政敵還藏著這一手。
他也不是沒想過,找嘉靖皇帝撤銷廷鞫,但是最后還是不敢。
皇上性格如此多疑猜忌,自己去申請撤銷廷鞫,肯定會被皇上懷疑不忠或者心里有鬼了。
參加廷鞫的六部尚書侍郎,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左副都御史毛伯溫漸漸都來了。
熱衷于參政的武定侯郭勛作為公侯伯代表來了,廠衛代表是一個姓陸的奶兇千戶。
大家三三兩兩的閑聊,有意無意的都遠離了那張唯一的桌案。都很門清,只有秉筆才會站在桌案后面主持廷鞫。
但在霍韜眼里,仿佛每個人像是在看自己笑話。
然后司禮監太監戴永捧著敕命出來了,將敕命擺到三尺臺上,禮敬完畢,然后招呼群臣說:“開始吧。”
刑部一個郎中兩個主事若干獄卒,帶著人犯馮恩進了長安右門,來到廷鞫場地。
霍韜疑惑的看向刑部工作人員的背后,是自己眼花了嗎?為什么看到了一只天下最煩人的蒼蠅?
左都御史王廷相解釋說:“馮恩有些話不方便自己說,便向法司申請,由秦德威代為答辯,本官愿為此做擔保。”
霍韜怒道:“這符合規矩嗎!”
禮部尚書夏言也出來解讀說:“秦德威與馮恩有賓主之義,乃是馮恩幕席出身,聽聞馮恩有難,愿赴闋相救。
此乃義舉也,又不影響案情,朝廷又何必拒絕?難道諸君沒有彰義之心么?”
地位最高、相當于大學士的司禮監太監戴永站在三尺臺旁邊,不耐煩的說:“別啰嗦了,速速開始!”
這案子跟他沒關系,他也不感興趣,但卻偏偏要充當吉祥物,在這里陪著罰站。
三月的春風吹過長安街,參加廷鞫的大臣們面朝東方,站在桌案兩旁,感受著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滋味。
片刻過后,還是沒有一個人主動站到桌案后面,場面略微有些尷尬。
戴永皺眉說:“怎么回事?無人秉筆么?吏部的人呢?”
幾個官員靈巧的閃開,露出了站在人群里吏部實際話事人霍韜。
戴永又問道:“霍大人你為何不上?”
霍韜覺得自己還可以掙扎一下,對戴永道:“我想起一事,當初我尚未到京復職時,馮恩就上疏舉薦過我,所以我理當避嫌。”
眾人聽了,感覺這個理由貌似有點道理,難道今天看不成霍韜的笑話了?
“哈哈哈哈!”從場地的另一邊傳來爽朗的笑聲。
眾人看過去,就聽見秦德威對馮恩說:“馮大人,聽到霍侍郎的高見,我就突然想到一個妙計,包你無罪!”
馮恩有點跟不上秦德威突如其來的現掛,只是下意識的捧了一句:“什么妙計?”
秦德威先是對著大臣們拱手為禮,然后才對馮恩答道:
“您把袞袞諸公都舉薦一遍,那按照霍侍郎高見,諸公豈不全都要回避了?沒人審問你,就沒人給你定罪啊!”
眾人忍俊不禁,有強忍笑意的,也有不給霍韜面子,哈哈笑出聲的。
秦德威卻很嚴肅的正色道:“司法上面,如果被彈劾的人回避,那是為了防止惡意打擊報復,律法本來就是懲治惡行的。
但被舉薦者只要心底無私,不包庇惡行,又有什么可心虛的?
霍大人如果覺得自己必須要回避,那么是不是可以認為,霍大人自認無法做到公正行事,所以才要求自己回避?
吏部事務最要緊的就是公正,既然霍大人都敢公開自認不公了,那又如何在吏部主持銓政?不如辭官算了。”
一干大佬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微微頷首,有的醍醐灌頂......
學到了點東西,秦生這個邏輯仿佛憑空出現又能自圓其說,很有“莫須有”的精髓啊。
霍韜不想理秦德威,他自認是個知道把握重點和全局的人,不值得為秦德威這小人物分心。
但霍韜還要繼續掙扎,又對眾人道:“我只是想,我剛回到朝堂沒多長時間,對諸多事情不熟,未必適合秉筆主持廷鞫。
再說諸多部堂在此,我說到底也只是個三品侍郎,如何好位居幾位正堂之上。”
眾人聽了這幾句,一起笑呵呵,有人開口道:“還是你們吏部來吧,我等聽聽就好。”
傻子才站中間桌案后面,替你霍韜當這個廷鞫秉筆呢。
“哈哈哈哈!”從場地另一邊傳來爽朗的笑聲。
眾人迅速扭頭看去,說心里話,那邊人說話比霍韜有趣多了。
秦德威對馮恩說:“聽到霍侍郎的高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馮大人你有沒有聽過昨天廷推的事情?”
馮恩差點又沒接住話,他一直關在天牢里,能聽到多少新消息?
憑著本能,還是下意識的回了一句:“廷推又怎么了?”
秦德威對著霍韜拱了拱手,以示對大人物的尊重,然后才很疑惑回應馮恩說:
“聽說昨日廷推,就是霍侍郎以吏部堂官主持的啊。為何霍大人廷推上當仁不讓,到了廷鞫突然就謙遜了?”
秦德威成功的又把眾人逗笑了,你秦德威到底是幫忙打官司來得,還是擠兌霍侍郎來的?
原本以為枯燥的公事,突然充滿了喜感。
不管別人笑不笑,但秦德威不笑,很嚴肅的正色對霍韜說:“如果霍大人真不想干,不如辭官算了。
前大司寇王公為了這案子,正二品尚書說不要就不要了。相比之下,霍大人難道是個戀棧不去的人嗎?”
夏言突然非常期待的看著霍韜,不知霍韜有沒有可能,真被秦德威擠兌得辭官?
霍侍郎一聲不吭,沉著臉走到桌案后面,目光陰冷的盯著秦德威不放。
真以為他不敢當這個廷鞫秉筆嗎?那就誰也別想好過!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問道:“霍大人您看著晚生作甚?待審欽犯是旁邊這位馮大人,又不是我,別搞錯了對象。”